农村的日子过得很快,因为那日子不是以小时计算的,而是以季节、农时来计算的。现时是收获的季节,从眼前到冬闲只有三件大农活,干完就可以年终分配过大年了。半个月摘尾棉,点蚕豆。半个月拔棉梗,锄蚕豆。半个月割晚稻,半个月种油菜。其余就是收芝麻,砍黄麻,开草籽沟等一些小零碎活儿了。腊月中旬,刘会计的算盘响了三天三夜,段湘儿帮他抄了整三天。腊月二十那天,升仙二队年终分配的大榜贴了队屋三面大墙。这榜去年也贴过的,虹羽她们却没有去看,湘儿也没帮刘会计去抄。原来榜上写的是升仙二队今年总产多少粮、油、棉、麦、豆、麻,上缴公粮若干,卖余粮多少,管理费用,各种投工折款,谁谁家工分多少,该分多少食物,应该进款多少,超支几何,榜上无不详细明白,难怪段湘儿抄得腰酸腿疼脖子僵呢!
知青在队里要算分配大户,谁家也没这么多的女正劳力,所以虹羽她们一户人数最多,数字也最长最复杂。全组数段湘儿的工分最高,因为她去学校代了半年课,每天记十分工。然后,就算刘毛毛跟虹羽的工分高了。其余的人高高低低,相差最多竟有好几百分。谁都没想到,工分最少的会是生活委员吴兰。
看完分配榜,刘毛毛满面春风,吴兰则是面带愧色。当天下午分配兑现,段德湘是户长,代表大家领回三百多元现金及按工分分到的明年一年的口粮、食油数,还有棉花、大豆等等。知青因为没有谷仓,粮、油实物只能存在队屋的大仓里,以后按月领了供生活所需。其余棉花、大豆、芝麻、花生等等,段德湘带着七个小姐妹扛着、背着弄回家里。然后锁上门,几个人嘻嘻哈哈去逛升仙岭供销社。回家时,段湘儿让兰兰买了几斤肉,三支鸡,几斤豆腐,说晚上会餐。请了老憨队长和春枝主任,共同庆贺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晚餐前,两位客人都来了。老憨带了一坛子甜米酒,春枝儿则带了一大捆绿油油的青菜。这顿饭大家吃得开心极了,这可是大家自己的汗珠儿摔八瓣换回来的第一顿饭菜啊!吃到一半,二丫又送来一坛甜米酒,一大包小干鱼,说是她娘怕大家吃到兴头上没了酒菜不是扫了兴致吗?乐得大家端起酒碗,硬拉二丫坐下一起喝。老憨见女儿因为自己在不敢放肆,便端起酒碗大声说:“我说,丫头们,今年大家干得挺不赖的,我给你们算了算,粮食、油吃到明年年终决算一点不会少。咱这儿有一句话,队穷粮食欠,队富粮当家,有了粮食,这人的底气儿就足了。有柴无米,烧破锅底,有米无柴,煮出饭来嘛。大家说对不对呀?菜呀柴的都好弄,明年大家伙儿齐心,会比今年收成更好。一年到头的辛苦,丫头们也不容易。今儿个腊月二十了,过几天大家回城看老人,队上送每人二斤香香麻油,让你们爹娘也尝尝咱这地儿的香油,也好知道咱的心意,知道咱乡下人不能亏待了他们的宝贝疙瘩。好了,就是这话,我在这儿你们说话不自在,我看着也别扭。我走了,你们乐吧!二丫,今儿晚上多玩会,猪菜也不用剁了,明早该杀年猪了。”老憨队长的话音刚落,人早已出门一溜小颠儿走了。
虹羽、二丫是十个人中最小的,看看都快十七、八了。段湘儿二十二,春枝儿过了年二十五,看看小三十的人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虹羽看看二丫说:“二丫,把酒给大家倒上,今天咱们非得喝个痛快!毛毛,关上大门。大家喝呀!我敬春姐跟湘姐一碗。来,湘姐,春姐,我们几个小的,全靠你们带着才挣回自己一年的口粮,才吃上自己双手挣回来的酒菜,我心里真高兴,也真心感谢你们!我们大家都应该高兴啊。来,喝!这甜米酒真好喝,咱要不来升仙,还真难喝上呢!”白梅说:“对呀,兰兰,毛毛,小玉,珍儿,哎,你们怎么啦?都喝呀!”毛毛说:“喝,喝就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呃,喝!来,兰兰,我敬你一碗!呃,不,敬你一口,一口你总该喝吧?啧,你怎么啦?好好的,抹什么泪呀?”兰兰说:“我没资格喝这酒,我,我太没用了!”虹羽说:“兰兰,别这么说,大家不是也没说你什么吗?”白梅也说:“管它呢!我不也比虹羽跟毛毛少二百多分吗?咱明年,赶回来,是不是?”刘毛毛说:“原来为这个。兰兰,我这人,粗拉拉的,爱放炮,说过了就忘了,你别放在心上。大家都是好姐妹,患难与共,有饭大家吃。呃,干什么呢你这是?来,喝酒,别扫了大家的兴。”段湘儿说:“大家能这样最好。兰兰也不是光自己误工,她为大家买这买那的,安排生活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以后希望大家能够团结一心,我也就放心了。来,大家喝酒吃菜,哦,这菜都凉了,我去热热。”说着,湘儿端起一盆汤往厨房去了。春枝儿也站起来说:“我去烧火。”跟着去了厨房。虹羽看出段湘儿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劲儿,说:“大家慢慢吃,我去趟五号。”白梅说:“哎,这可是太不文明啊,哈哈哈。”虹羽也不理她,管自走到厨房门口,悄悄站着。听见春枝儿边烧着火边说:“这事儿定得倒快,春节就结婚吗?”湘儿说:“他春节回来探亲,有二十天假。他家里也催得紧。”春枝儿说:“那以后呢?在哪里安家?可以随军吗?”湘儿说:“可是可以,可他说他们工程兵整天钻山沟,条件太艰苦,流动性也大,很不好办的。”春枝儿说:“你总不能还呆在这里吧?”湘儿说:“户口可以迁到部队上去,这里我想呆也不能够了。”春枝儿说:“别想那么多,慢慢来,路总会比我宽吧?先结婚再说。别学我,什么也耽误了。”湘儿说:“可国支书说,春节前我的有些问题解决不下了呢。”春枝儿说:“怎么会呢?上个月支部就通过了嘛!”湘儿说:“真的吗?可国支书说……”春枝儿说:“算了,一个女人家,最要紧是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别的,再说吧。湘儿,听我的话没错。真的,相信我。”湘儿说:“也只好这样了。现在可不能让虹羽她们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平常在一起不觉得,一年多了,乍一说离开,她们哪一个也很可爱的。”春枝儿说:“是呀,甭说虹羽小可怜的,就是兰兰尖牙利嘴也有她的优点。唉,咱们女人,就是东飘西落的命,能在一起几年呢?”湘儿说:“春姐,我这一走,虹羽她们可得靠你多照应。最要紧是别让她们上了当,吃了亏。好歹把她们好好儿送回家去也算是大功德了。”春枝儿说:“放心,我会的。就怕有人不听我的话,那我就没辙了。”湘儿说:“我春节结婚时,会请她们去玩玩的。我会对她们说,多听你的话。”春枝儿说:“其实,我也没啥说的,一句话,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湘儿说:“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我给你注意老张他们部队的大龄军人?”春枝儿说:“别费心了,我这样的情况,难呢。”湘儿说:“也有那离了婚的,有孩子的,心眼厚道就行呗。”春枝儿说:“这,呃,哎哎,汤,汤!”湘儿赶紧往锅里渗了半瓢水。等开了,赶紧盛起来,擦擦眼泪,端着往这边走来,还回头对春枝儿说:“我会来信的,你等着。”
回到饭桌上以后,虹羽的心情糟透了。她大口喝酒,不吃菜,也不说话,结果醉得稀泥一样。春枝儿和二丫整晚照顾她,也没回家。白梅跟段湘儿,兰兰挤在一张床。半夜里,虹羽醒了,喝了大半茶缸凉茶,放开嗓子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衰老的二老爹娘!”离家一年多,要回家了,大家心情本来有一种怪怪的兴奋,这天晚上,几个喝了甜米酒的女孩,放开嗓子唱了一支又一支无论是欢乐还是悲伤的歌,只要大家都会唱的,她们大喊大叫几乎“唱”到鸡鸣天亮。第二天,大家全都睡到午饭时才起床吃饭,外出买土产。二丫来看虹羽,乘家里没人问她昨晚为什么发疯?虹羽说:“不为什么,只因为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二丫暗暗好笑,心里说:“这女孩,好像刚刚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呢!”她笑笑说:“是呀,那又怎样?”虹羽说:“不怎么样。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女人!有什么好笑的!”二丫说:“看看,又该发疯了。”虹羽吼道:“对,我爱发疯,你不理我好了!”二丫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说:“虹羽你怎么啦?我说笑话的嘛!”虹羽说:“你也是女人啊!女人命苦,你知道不知道?哼,还有心思说笑话!”二丫好停当,心里说:“小没用的,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又笑笑,不急不忙地说:“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难不成把苦字儿整天挂在脸上,含在嘴里?我妈说,能吃苦的人什么苦都不觉得苦,不能吃苦的人把什么都当成苦,这不是自己寻着苦,上赶着苦吗?我妈说,女人命苦,男人倒不命苦?咋命好的男人还是命苦的女人生出来养大的呢?你倒笑了?这才对着咧。你们读过书的人,咋连这道理也就想不明白,整天气苦气苦的,那日子还好过得了?嘻,我告诉你,我妈还说,那些男人命再好,也得靠女人活着。”虹羽说:“别瞎扯了,你妈全知道?”二丫说:“我妈说,世上男人都一样,晚上,呃,离了女人不能活。你看,金牌的牛力,四十几了,刚死了老婆才几天,就急得什么似的四下乱窜,求人给他说媳妇儿。那些上了三十的光棍儿们,干啥都没劲儿,连走道儿腿也直晃悠呢!”虹羽说:“二丫你真没羞,这话也敢说。你知道啥的能活不能活?”二丫说:“这不是只有咱俩吗?我妈说,等俺出了嫁就知道了。她先给俺说说。”虹羽说:“你妈好没正经,早早给你说这些。”二丫说:“妈说女孩子家早知道的好,出了嫁兴许还能用这个制制男人呢。妈说,这话只能当妈的说给女儿听,哪个当妈的不怕自己的女儿以后吃亏呢。”虹羽说:“那我妈为啥不对我说这些?你倒告诉我了,你也不是我妈呀!”二丫笑着说:“死虹羽,真的猴精傻坏!你倒叫我妈呀!人家见你闷气,怕你憋着,才说这劝你的,你倒使坏!”虹羽说:“我坏!我哪里坏了?”边说边挠二丫的痒痒。二丫:“好了好了,死虹羽,我告饶,我怕你了还不成吗?”虹羽说:“这还差不多。好了,不说笑了,该起来了。”说着,穿好衣服下床,伸伸懒腰说:“哎哎,背都睡疼了。二丫,反正也不用上工,我们去供销社看看。
我分了30元钱呢,还有两斤棉花,想找旺儿驼子弹床棉被给我妈带回去。顺便买点糖食、蜜枣什么的请请你跟春姐。当给你赔罪,这可行了吧?”二丫笑弯了腰,强忍住说:“好书呆子,两斤棉花弹床被子?你当是絮大棉袄呢?”虹羽说:“那得多少斤?”二丫说:“最少得八斤,这还轻呢,我们家弹十斤十二斤呢!”虹羽说:“那我不得攒上四、五年吗?我妈那棉套硬得都能竖起来了。”正说着,兰兰,湘姐她们回来了,都买了当地产的菱粉,藕粉什么的。听说虹羽想给她妈弹床棉套,段湘儿,兰兰、刘毛毛、小玉几个人都说自己的棉花愿意给虹羽。不过,段湘儿说棉套弹重了,被子又厚又硬,不好盖的,最好是弹5、6斤棉花的合适。虹羽要了兰兰等五个人的,连她自己的共十二斤,说是弹两床。也不理段湘儿,和二丫两人背上棉花包就走了。傍晚,虹羽跟二丫才背着两床棉絮回到组里。
第一次回家对离家已久的知青来说可不是件小事。早几天,淑光、邵林、刘毛毛们便你队到我队的定日子,约时间,商量从哪条路走近一些。最后,大家商定不经过良玉镇,也不经过县城,直接插到三十里外的幸福镇,从那里翻过大堤便可以搭上外河的轮船直达明州。准定腊月二十七动身,反正规定半个月的假期,迟早动身都一样。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带回家的东西太多,棉花、芝麻、豆子、花生、油等等土产,大包小包的加起来二十好几斤呢。虹羽几个人早定了划船去,春姐和二丫要去幸福镇接她们读中学的弟弟们,正好送虹羽几个人去然后再接人回来。邵林他们有两个农村哥们愿送,只担心淑光她们没人送。二十六晚上跑去一问,淑光笑嘻嘻地说队上贫协组长牛力答应亲自送她们,头桨由牛力那二十岁、常发猪头疯的傻瓜儿子来划。刘毛毛说是太阳老打西边儿出了。淑光却说牛组长只是性子急点儿,人还是不太坏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