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宝贵的是礼物吗?
不不无价的是友谊地久天长
晚会散了,班干部留下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张老师说:“凌虹羽同学,你的诗写得很好,平时写过吗?”
虹羽说:“不好,自己瞎凑合,平时也写的,只是没有今天的激情。”
安伦说:“哟,这倒像大诗人的口气了。”
张老师说:“对,写诗是需要激情的,但也要多看多练习。”
虹羽说:“也看过一些名作,兴趣不如文学名著。”
张老师说:“哦,你看过哪些人的诗呢?”
虹羽说:“普希金,拜伦,雪莱,都看过一些,李、杜、还有李清照的词。”
张老师说:“那你知道今天的诗,属于什么新诗体吗?”
虹羽说:“知道。基本上按欧洲十八世纪流行的十四行体写的,我读的时候把它断了句。写得不好,老师可别笑话。”
张老师说:“哪里,我看的还不如你多呢。知道哪些名作家,看过哪些名著呀?”
虹羽说:“巴尔扎克,伏尔泰,莎士比亚,大、小仲马,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书也看了几本,《水浒》,《西游记》,《罪与罚》,《复活》,《人世间》。很乱,凡是弄得到的吧。”
张老师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唉,这是我的失职呀!可惜,我不能够再教你们了。”
虹羽说:“为什么这么说?老师?”
张老师说:“这些书,你一定看不太懂的吧?名家的诗也有不太理解的地方吧?”
虹羽脸一热,低下头说:“是的,老师。因为您,反对看课外书籍,我不敢向您请教。”
张老师说:“这就是我的失职嘛,我们现在只知道按教材施教,这只是教师,教书匠。只有因‘材’施教,才称得上人类灵魂工程师。可惜呀,我不能跟你在一个学校了。你本来……”张老师摇摇头,让大家快去休息,“明天还早起赶路回家呢。”说完,摇摇头,自己先走了。
虹羽一面走回宿舍,一面尽力想像张老师没有说完的话。安伦跟虹羽并排走着。进宿舍前,
安伦说:“虹羽,张老师是想说你本来什么来着?”
虹羽说:“我怎么会知道老师没说完的话呢?”
安伦说:“我猜一定是说你可以成为大诗人,大文学家吧?”
虹羽说:“别瞎猜了,传出去,大家会笑话的。”
安伦说:“不说就不说。明天回家你可得借书给我看。四十多天暑假,我也多学习学习。好吗?”
虹羽说:“那可是我,我大哥的书。”
安伦说:“管他谁的,借我看看,保证不弄坏!行吗?”
虹羽说:“哎,安伦,回家我就还你钱。”
安伦说:“别小心眼了,我才不在乎那一块钱呢,借书给我看,钱,就不用还了。好吗?”
虹羽说:“那,那可是两码事。钱我一定还的。”
安伦见虹羽有些生气,忙赔笑说:“好好好,本文娱委员一切服从副班长的命令,回家再说,好吗?我得快去洗洗,瞧我这身臭汗。哎,请进,请!”
虹羽被安伦的滑稽逗乐了,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拿着水桶,跟安伦一道去浴室洗澡。热情爽快的安伦并没有看出虹羽的苦笑,只顾哼着歌,欢快地走着。虹羽想:“是呀,她最盼望放假了,她是快乐的,明天就可以回家。可是,我回去的地方。那是我的家吗?”
虹羽最不盼望的就是放假。在学校里,虹羽的生活虽然苦一点,跟同学们在一起,她的心是快乐的。紧张的学习,是她最喜欢最投入的事。严格的作息时间和校规,她很习惯,总不会比军营更严吧?尤其是星期六下午,星期天一整天她都能够在图书室里看书,更是令她忘却一切的享受。
学校图书管理员严芳老师,从一年前虹羽进图书室的第一天,就注意上这个高高瘦瘦的小女孩了。
那是上学期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图书室开放不多一会儿,严老师就看见虹羽第一个匆匆走进门来。看见满架图书,这个瘦瘦的小女孩双眼立刻睁大了,发亮了,小脸上泛出两片兴奋、喜悦的红潮,嘴里发出一声惊喜的轻叹,轻得几乎让年近五十的严老师听不见,而是她的心感觉到的。严老师接过她的学生证一看,原来她是初三、二十二班的,名叫凌虹羽。严老师看看手中崭新的学生证,又看看眼前陌生的面孔,猜想她一定又是凭关系插班初三的新学生。想插班进县一中初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又是哪位县级领导的子弟,进学校混张高中文凭,将来好安排好单位,好部门,稳稳端上国家的金饭碗。想到这里,严老师撇撇嘴角,扔回虹羽的学生证说:“今天不办借书证,下星期五来吧。”说完,她便拿起一本但丁的《神曲》专注地看起来。
严老师刚沉浸在但丁那极富想象力,抒发自如,曼妙而悲怆的字里行间,似乎远远听见有人轻轻怯怯地在叫“老师”。她抬起头来,又看见那张小脸,还有那双满是渴望与恳求的眼睛。严老师说:“是你?怎么还没走?”虹羽说:“老师,能不能,让我先看看书?”严老师说:“你是新来的插班生吧?上泥牛庙去玩玩吧?今天那儿有庙会集呢,新生都要去看看的。上正课了,可就没有时间逛集市了。”虹羽说:“谢谢老师,我昨天下午去看过泥牛庙了。我不逛集,我是来读书的。老师,能不能……”严老师说:“看不出你这孩子还有股拗劲儿,好吧,今天就为你破破例。”严老师边说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借书证,虹羽一边说:“谢谢”一边赶紧把学生证递上。严老师看看她,笑了,刷刷几笔填好班级,姓名,笑着说:“看样子,今天我要不让你看书,你是不会走的,是吗?”虹羽涨红了脸,嚅嚅地说:“我,我……”严老师说:“别我啦,不难为你了,爱读书的孩子都这样,见书挪不动步。好吧,第一本想借什么书?”虹羽说:“老师,这是但丁的《神曲》吧?我想……”严老师惊奇极了,抬起老光眼镜,仔细看看虹羽,说:“看不出,你还知道但丁?这……,我说,你现在看《神曲》还不合适,高二再看吧?好吗?你要真爱看书,我给你拟一份书单,你逐步慢慢看,不着急。看书可不能走马观花,囫囵吞枣,贪多求快啊!你懂吗?那对你不会有多大帮助的。你在一中,还有4年呢,这四年,你如果实实在在的看懂些好书,你可就成小书篓子啦,一辈子都会受益无穷的。”虹羽听得连连点头,严老师摸摸虹羽的头说:“我这一生,就爱以书为伴。现在老了,更爱爱读书的孩子,看见他们,就像看到过去年轻的自己一样。现在,这样的孩子已经不多了。好啦,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喜欢诗,一定爱看文学名著吧?给,这是书单,够你看上一年的,可得持之以恒罗。你知道马克思著《资本论》的故事吗?嗯,知道?那也知道大英国立图书馆的地板罗?知道?好,好。祝你快乐。梦里乾坤大,书中日月长啊,这日月,真是越来越长啦,唉……”
以后,严老师跟虹羽成了忘年之交的好朋友。高年级的同学都说严老师是性格孤僻,为人呆板,做事教条,说话怪怪的老处女,虹羽却不这么认为。严老师是独身,没有子女没有家。她却很有见识很有学问,可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是她从来只看不写,连日记也不记。严老师爱说话,言语机巧、风趣,可说是“兰心慧质,出口成章”,她却只爱对虹羽说。她说的话,既富哲理又诙谐易懂,虹羽最爱听,而且受益非浅。
每逢星期天,虹羽总是8 点以前在图书室尚未开门就去跟严老师说说话,帮助她整整图书、卡证。8点一到,虹羽就去她自己的老桌位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中午,吃半茶缸冷饭。说是冷饭,不过是些蒸过的番薯块、番薯干、蚕豆、玉米粒、高粱粒什么的。三年灾荒是全国性的,全国“瓜菜代”。同学们配给的27斤口粮每月节约两斤支援“亚、非、拉”,余下的多半就是玉米、高粱等杂粮,大都是从北方调运过来的。全校一千多名学生全吃食堂,加上南方没有大碾子,炊事员也不会摊煎饼、蒸窝头,熬玉米渣子粥,学校食堂只好把杂粮泡上一夜,然后再用瓦钵像蒸大米饭似的蒸给学生们吃。至于南方主食大米饭在这盛产大米的地方倒成了稀罕物,每逢过节或是大礼拜改善生活才能吃上一顿半顿的。
农村来的高中部大同学常私下嘀咕,说他们家年年上交的公粮,爱国粮,三超粮,还有放高产“大卫星”的“余粮”都到哪里去了?那可是他们的父兄勒紧腰带晒干扬净,风车车过几遍才“踊跃交售”的上好稻米啊!再说了,县一中吃统销粮的城镇学生,才不过三分之一,农村吃“背粮”的学生们也全是交的上好大米,哪儿来的这么多杂粮?低年级的学生年纪小,敢怒不敢言。虹羽原就不爱说话,更不会费心去想那些“杂粮哪里来的?大米哪里去了?老师们为什么全吃大米不吃杂粮”之类的书外事。
不过,这些囫囵粒儿的蚕豆,玉米、高粱米是不容易蒸熟透的,同学们吃了这种饭,上课放臭屁的特多,跑肚位稀的也不少。这样的饭也不能站在食堂就着老南瓜,咸菜汤一顿顿地吃完。十五分钟时间,咬嚼肌如果不是特别发达,腮帮子出血也很难嚼烂一钵子“饭”。很多同学就在食堂喝上几口菜汤,吃上几块老南瓜,然后用茶缸把“饭”一倒,放在课桌里,饿了下课嚼上几把,反正是“没盐没油,很有嚼头。”这也是高年级同学给这种饭的“八字评语”。
虹羽星期天上图书室带的就是这种饭,这饭凉了,就更有嚼头了,虹羽常噎得直打“呃儿”。严老师看着心疼,有时偷偷给虹羽塞上一个煮鸡蛋,凉馒头什么的。见虹羽不好意思吃,她就说自已饭量小,吃不了,让虹羽“帮帮忙”。说她自己最怕“热量过剩”会发胖,身上肉多了走路不利索,钻不了窄窄的书架可就麻烦大了。直到后来虹羽长大成人,看了更多的书,知道了更多的外国流派,才知道严芳老师的话很多都应该属于“黑色幽默”。虹羽理解“黑色幽默”的含义应该是“将人们生活里,心灵上,现实中最大的苦难,悲痛与恶劣环境,变成笑料,以幽默可笑的语言或形式表现、展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在笑的反思中去体味其中的荒唐与不合理。在尚可维护人们自尊的前提下,在人们自觉苦涩的笑声中,唤醒他们沉湎其中的麻木。”当时的虹羽却只能想到严老师在极力回避“饥饿”二字,让自己在保持自尊心的情况下接过她省下来的那点“热量”。虹羽虽然年龄尚小,却能感到严老师包含在那些“热量”之中的点点爱心,能够看出严老师请自己“帮忙”时的苦涩,更能够感觉到那苦涩之中的融融暖意。
“可是家里,却是冷冰冰的。”虹羽想着,等着安伦忙忙乱乱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尽管天色尚早,同学们却都走光了,住得远的同学要走六、七十里地呢,宿舍里只剩下虹羽和安伦。虹羽的东西永远井井有条,因为衣物少自然就不会乱丢乱放。安伦的东西则永远是杂乱无章,因为衣物太多,一时半会儿还真难全装进她那口红色的大皮箱里去。这个被家里惯坏的女孩,把空饼干盒,空菜瓶子也胡乱往箱子里放,老也放不下,气得安伦把箱盖摔得砰砰碰碰的乱响。虹羽看着她那粗粗拉拉的忙乱劲儿,不觉暗暗好笑地走过去帮她。不一会儿就清理好了,要带回去的东西全放进去,箱子还挺宽松的。
安伦说:“噫,这可怪了!虹羽你真行。小不点儿成精了,箱子并没变大嘛!”
虹羽说:“我们学过几何,这不过是合理利用有限空间。像你那样胡堆乱放,再有一只大皮箱也不够你填的。好啦,走吧?”
安伦说:“走什么走?老爸说有车来接的,怎么还不来!这棉被
怎么办?放在宿舍里还不让人给偷了去?”
虹羽说:“要不,你也放到严芳老师那儿去?”
安伦说:“我可不放她那儿,你以后也得少跟她说话。”
虹羽说:“她,怎么啦?”
安伦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要不我不说。”
虹羽说:“说吧,有什么好生气的。”
安伦说:“前天,我去教师办公室,听见老师在评品行分数,当时正好评到你,哎,我说了,你可真别生气呀!”
虹羽说:“安老太,我不生气,说吧。”
安伦说:“有一位老师说你跟图书室的严芳很接近,严芳可是个老右倾,只是没带帽子罢了。还说你肯定会受她的影响,整天闷不叽儿的,怕是有什么思想问题。”
虹羽大吃一惊,她张张嘴,想想又问:“张老师怎么说?”
安伦说:“张老师说,凌虹羽小不点儿孩子,能有啥思想问题?老计你别胡乱上纲上线了,说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吗?至于她上图书室,是去看书,上图书室看书的学生也不只她,说不上什么接近不接近的。老计啊,凌虹羽同学品学兼优,是块好材料,咱们为人师表,可不能信口雌黄,误人子弟啊!”
虹羽听完,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原来严芳老师不是个好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者?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