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灾难都是从那次倒霉的会议开始的。出国参战仅七个月,他的师勇猛追击敌军孤军深入,由于通讯设备损失而没有及时接到撒退命令,结果被反扑的敌军包围在春川的一个山坳地区。由于后援后路都被切断,他的师被敌军越围越紧,左冲右突中,全师伤亡惨重。粮食供给已经断了两、三天,弹药也所剩无几,几乎是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师长,副师长在战斗中失去联系。作为师代理政委,师政治部主任的林大森,召集营、团以上尚存的干部们开了一个战地紧急会议。林大森让大家出主意,说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是没有一个人发言。久久,有人小声建议分散突围,说能缩小目标,钻敌人包围圈的空子,还说原来打日本时就用过这种方法,很有效的。林大森想想也对,现在很多战士都已经赤手空拳,饥寒交迫,分散突围兴许能够钻出包围圈,能跑多少人算多少人吧。大家一表决,竟然通过了这个建议。
林大森一想到这个失误的决议,就悔恨不已。分散以后,他骑着马,仅带一个通讯员,向一条山沟跑去,想从北方冲出包围圈。黄昏时候,他经过一个小山洼,见洼地上黑压压的坐着一大片伤饿交加、疲惫不堪的志愿军战士。大家见了他都七嘴八舌地叫道:林政委,我们走不动了,你可千万别丢下咱们不管啊!”林大森问明他们是206团的,便问他们于团长在哪儿?战士们都说追击的时候就没见团长了,许是冲散了吧。林大森不忍离去,当即宰了自己和通讯员的两匹战马,拾些树枝烤烤让大家吃了一顿半生不熟的马肉,然后带领大家上山打游击。吃野菜野果,树皮草根,他们坚持了一个多月,从四百多人到三、四十人,最后只剩下十多个人,都在伤病昏迷或不能动弹的时候被敌军搜山队抓去当了战俘,被送往釜山战俘营。林大森也是其中之一。
林大森一想起通讯员小吴就心酸得发疼。这个17岁的孩子,死活要跟政委在一起,不管到哪儿他都坚持给不能动弹的林大森喂饭,洗伤口。直到林大森被叛徒李大安认出,被关进隔离营时,小吴因坚持要跟着他而被看守放出的狼狗活活咬死!
在战俘营中,战俘的生命一文不值,根本谈不上什么人格、尊严。烈性的林大森几次想死,死了,就不用蒙受耻辱,不用亲眼看见那些恶魔施加到同胞骨肉身上的酷刑了。最让林大森疼心的是,大多数凶残的打手、刽子手竟然是自己队伍中的败类!作为一个师的政治委员,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队伍中,竟然会有这些个为了自己苟活人世而变得比敌人更为凶残的恶棍!敌人为了消磨林大森的意志,用担架抬着他去看他的同类自相残杀的表演,每次他都在一声狂怒的吼叫声中昏死过去。最惨不忍睹的是敌人强迫他去看敌军一个班对五个志愿军女俘集体施暴的那一次。他亲眼看见几个敌军疯狗般的撕扯着拼死抗争的女俘的衣服,玷污她们圣洁的躯体。狂暴的神经使他恶梦般的扭曲着身体,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竭力从担架上滚下来,向那座罪恶的帐蓬爬去!他要用手掐死那些魔鬼,要用牙齿咬死那些畜牲!他要和五位纯洁的女战士们一起跟这些已经没有了人性的魔鬼畜牲们同归于尽。几个敌军按住他,把他重又抬回担架上,用背包带紧紧捆在担架上抬回隔离间去。刚走几步,他听见帐蓬里响起了枪声,他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兵双手紧握一支美式冲锋枪,冲出帐蓬向那些围住帐蓬等候的敌军扫射着。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狠狠扫射着,紧闭的嘴角边,流出一条鲜红。他认出她是自己师部的卫生员小武。她是一位平常说话都细声小气的年轻女学生。林大森看见她倒下,胸前开出几朵红艳艳的花,那花开在洁白如玉的前胸腹部。小武,柔弱的小武,好样的小武!她用生命捍卫了一名女战士的尊严。就在小武倒下的同时,帐蓬门口红光一闪“轰轰”两声巨响,随着鲜红色血雨飞出一截穿着大皮靴的小腿,落在小武的脚前。抬他的敌人被他突发的狂笑吓得飞快地跑着,“哈哈!一定是女战士们拉响了敌人身上的手雷,真是壮哉快哉呀!哈哈……”狂笑中,他看见帐蓬方向燃起熊熊大火。他希望五位姑娘的灵魂能够乘着升腾的火光烈焰,飞越关山,飞回她们至死不忘的祖国和生养她们的那片故土。
从那阵狂笑以后,林大森再也不说一句话。常常是双眼直直地盯住审问他的人,劝降的人,让他去命令战士们投诚反共的人,直盯到那些人心里发毛,自己都说不下去为止。敌人派来的军医给他检查。查他的脑子、查他咬伤又医好的舌头,查来查去总查不出什么究竟。只好把他一个人关在一间小屋里,给他放下几张纸、一支笔,让他写一张反共声明,说是什么时候写了,什么时候放他回国去。
林大森什么也不写,每天的饭量倒是增加了。不管敌人给他送好的差的,他总是吃得干干净净。看病治伤也肯合作了,伤病好得很快,只是仍然不开口说话。敌人见林大森肯吃饭,肯治伤病,以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他们以最大的耐心等待着这位战俘中职位最高的军队指挥员的“清醒”,拼命给他吃治疗“精神病”的药物,认为这名在被俘人员中影响力、号召力比那些软骨头的“蠢货”们强上十倍百倍的“战斗英雄”既然怕死,那么他的“投诚”就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了。战俘营的最高长官甚至乐不可支地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这张“王牌”!在战争结束时,可以用来击败共产世界关于“正义与非正义”战争宣传的任何“异端邪说”。为了表示他们的“诚意”,林大森的囚室白天不上锁,只是到了晚上才锁上。
给林大森送饭的是206团最忠厚老实的重机枪手大力。敌人见他憨憨的傻大个模样,便让他和另一名见人就点头哈腰的小个子袁华给战俘各营送饭。送完饭再拉着腰圆桶的大粪车各营收粪便,收完了拉到大海边去倒掉。多余的时间,则给那些看守兵们干点提洗脸水、擦皮靴什么的杂活。
有一天,林大森在吃饭的时候,袁华忽然用手指蘸着口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林大森一看袁华写的是“逃吧?”林大森垂下眼皮吃饭,不想答理他。袁华装着擦桌子,急急擦去字迹,收拾起碗筷,头也不回地走了。“逃?哼,谁知你小子安什么心?软骨头!逃?老子林大森想都没想过。等老子养好伤,长了劲,抢了机枪手雷,就跟那些狗娘养的拼了!人家女战士都能死个轰轰烈烈,难道我林大森五尺男儿还能像条赖狗似的活着?”不料第二天大力也写了同样的字,林大森想了一夜。第三天,袁华又写道:“逃吧,政委,我们相信你。”林大森心里一动,用筷子头写道:“怎样逃?”袁华写道:“粪车、海边。”林大森摇摇头,又写:“搞清路线。”然后又低头吃饭。袁华见看守过来了,就用抹布擦着桌子,收拾碗筷,低头走了。
林大森的便桶因为只是一个人用,每五天才倒一次,每次都是各营收完了,向海边拉去经过他的囚室时,停下来倒了再拉走。出了后门电网再向北走三里多路就到海边了。每次两个敌兵押着,他们怕臭,总是远远就站住,等大力两人倒完了,再转身回营房的。装粪的桶是木制的,可以倒空了用它浮着人渡海;干掉两个押送兵然后从海上逃跑,不响枪,不会惊动营地的敌人;从海里一直向北游,就有希望回到北部,然后去找部队或是人民军。这些情况都是袁华跟大力写小纸条,分几次告诉林大森的。林大森考虑再三,终于同意了他们的方案。他想,如果逃跑能成功,他一定再带兵狠狠揍这些狗杂种!如果死了,也能洗掉被俘的耻辱,总强似当一名战俘生不如死的苟活人世。
林大森又好几次观察每次倒他房子里便桶时的情况。他看到押运兵们因为怕臭,总是站在远远的拐角处,有时还进看守室去跟看守闲扯几句,找根香烟抽。他们终于决定下次倒便桶的时候行动。第四天,他按计划装起病来,整天蒙头大睡,饭量也减少一半。
到了预定的日子,天助似的下着飘泼大雨,两个押送兵穿着雨衣,很烦燥的等在远远的拐角处,林大森在风雨中很快溜进粪车里。车中的粪便淹到林大森的脖子,袁华为了给政委留通气孔,故意让桶盖留下一条缝,这样车后的臭气比平时更浓了。两个押送兵骂骂咧咧地走在车后,他们骂这鬼天气,又骂臭气,说最好饿死这些死不了的杂种。越走,他们离粪车越远。走到他们停住等车回来的地方,袁华故意把车一扭,粪车陷进泥涂里。两个押送兵火气十足的赶上来,拳打足踢,嘴里“猪猡,蠢货”地骂着。袁华对大力一使眼色,两个人猛地扑向把枪倒背在雨衣里的押送兵。林大森听见动静,很快爬出粪车,他跟小个子袁华一起,掐死押送兵,拿下他的全部武器,把尸体踢到路边的坑里,然后推车往海边走。大力解决了另一个,他急急地拿起敌人的冲锋枪,赶上林大森两个。三个人把车推到海边,倒空了粪桶,把它推下海,袁华坚持要林大森坐进桶中,他和大力推着桶游。大力什么也不说,用力抱起林大森塞进桶里。这时只听见一声枪响,大力应声栽倒。原来大力掐昏的那个押送兵又给大雨浇醒,掏出手枪打倒了大力。林大森用冲锋枪一个点射结果了那家伙。大力伤在腹部,他吃力地对林大森说:“政委,快走,我掩护你们。快,再迟谁也跑不掉,把武器全留给我,小袁,保护政委,走,快走!”袁华一咬牙,给大力留下武器,推着木桶,游向远方。
风雨朦胧中,林大森看见大力爬向那土坎,把另一个押送兵的手枪,手雷搜出来,又脱下他的雨衣穿上,然后趴在土坎下等待追兵。林大森的目光越来越模糊,海浪和风,再加袁华的力量,把木桶越送越远,不大一会儿,他已经看不见大力的身影了。就在这时,海边响起激烈的枪声,还有手雷的爆炸声。不过几分钟,枪声就停止了。林大森的泪水终于混着雨水流下来,紧咬的嘴唇,流出殷红的鲜血。可这血被雨水一渗,立刻淡了,很快便淡得如雨水泪水一般苍白。
终于,风停雨住。林大森他们不知道随风漂了多远,也不知道漂到了什么地方,茫茫大海,无边无际,连一片白帆也看不见。海浪依然很有力的拍打着木桶,因为大海绝不会像池塘一样风平浪静的。海浪竭力想把袁华和木桶分开,袁华紧紧抓住桶盖边沿的手指都已经发白,指甲已成乌青色,他游得也越来越吃力了。林大森在风雨停止后,立即脱下上衣蘸着桶内的粪水和雨水拿出桶外拧干,然后又蘸,又拧,他想使木桶内的雨水少一些。因为他再次坐进木桶时,没有盖上桶盖,桶内的雨水,已经有半尺深了。他干了很久,才把桶内的水弄出去一半。这时,林大森看见袁华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便要袁华跟自己换一下,袁华摇头不同意。林大森想站起来爬出桶外,谁知自己的身子是成“L”形坐在桶内的,木桶漂浮在水上,下面失去车架,沙滩的依托,想要爬出桶外便不那么容易了。他一动,木桶拼命地摇晃着,袁华抓不住桶沿,立刻撒手落入海中,林大森急忙探身伸手将他抓住,木桶几乎翻了过来。袁华说:“别动了,政委,桶翻了我们完得更快。你脖子上挂的小包里,是我和大力偷着攒下来的干粮,给我吃一点就行。我能坚持住。”林大森擦擦手,解下小包,里面是一个弹药盒,盒子里窝头,馒头,黑面饼,面包,巧克力糖什么都有,有的还发了霉。林大森知道,在战俘营里,要想藏起这点干粮可真不容易。那些看守给战俘吃的几乎顿顿都是猪都不吃的稀汤,霉豆粥。这些干粮一定是袁华他俩为看守们做杂事,受尽耍弄、侮辱才得到的,这从那咬着大牙印的面包和黑乎乎的半块巧克力糖上可以看出来。可是,大力却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自己!林大森拿起半块巧克力糖往袁华嘴里送,袁华让林大森吃,说那玩艺儿吃了很能顶饿的,说他自己只吃半块窝头就行。林大森把巧克力塞进袁华嘴里,又拿一个窝头掰成小块一口一口喂袁华吃完,就把干粮盒包起来挂在脖子上。袁华让他好歹吃点东西,他说不饿,说完又想用上衣蘸雨水。袁华说:“政委,恐怕不能把雨水都弄干。咱这不是没有淡水吗?如果,如果老天不下雨了,说不定这水还可以救命呢!这水,好歹还算淡水嘛。”林大森心酸酸地闭闭眼,点点头,停止了蘸水。
木桶在海上漂了两天三夜,在第三天早潮时,终于被海浪推上沙滩。袁华见木桶停住了,极力睁开被海水浸肿的眼皮看看,星光下,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陆地,他的脚也踏到了沙滩。他高兴得大叫一声:“政委,沙滩!”便一头栽倒在浅浅的海水里。林大森急忙爬出木桶,抱起袁华,努力爬上海岸,低声叫醒他,然后把干粮盒解下来,也不管是什么,一人一半的大口吞下剩余的全部干粮。说是全部,其实也不过一人一小捧而已,这还是林大森坚持一直没有吃一口才留下的。刚才,他在木桶里饿得发昏,木桶碰上了陆地他还不知道呢。不管怎样,上了陆地总比在海里好,野菜野果总能找到,清水也可以找到的吧?那雨水加粪水的滋味真不好受,真到现在,林大森嘴里还有那股腥臊味儿。
林大森就着星光走回海边,脱下全部衣裤,洗了洗身子,又把衣服搓了几遍,身上那股臭哄哄的味儿才轻了很多。他又捧起咸咸的海水把口漱了几遍,这才走上岸来。袁华却躺在地上睡着了。林大森知道他极疲倦,很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他自己也极想躺下伸伸酸痛的腰背。可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潮水开始退下去,眼看天就要亮了,这样睡着是很危险的。林大森看看被退潮带走的木桶,心里涌起对来之不易的自由的珍惜。他轻轻推醒袁华,两个人向大地深处走去。
原来,这里是个方圆估计不过两公里的小岛,岛上仅有一户人家,家里只有老两口,靠打鱼为生。进屋没多久,林大森惊喜的发现,这家的老大爷原来是懂汉语的。老大爷说,他的儿子是人民军的汉语翻译,他自己年轻时也去过安乐、宁城一带。当然,这都是在他真正相信林大森、袁华的身份之后才告诉他们的。老大爷告诉他们,这里是朝岛最南边的一个小岛,从巨济岛乘木船也仅有半天的路程。巨济岛上也有那些杂种造的战俘营。不过,这个岛太小了,又没有别的人家,他们来了两次见二老又聋又哑的,后来他们倒是不曾来骚扰。在这里养伤,兴许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大爷说着哈哈大笑,看得出他是一个很开朗、乐观的老人。
林大森和袁华开始听说是在巨济岛附近,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他们漂了两天三夜,不过是绕着半岛的南端转了大半个圈子而已。如果吹起西北风,兴许还会给吹回去呢!后来听老大爷说的情况,也觉得很有道理,灯塔底下黑嘛,更何况有老大爷的掩护。如果老人的儿子真能来给老人送粮食,那他们很快就可以乘他的船回北方,找部队了。老妈妈虽然不太懂汉语,还是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老大爷不时给她翻译几句。最后,她指着林大森和袁华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就进内房去了。老大爷告诉傻愣愣不明白的林大森和袁华,老伴是说他俩象她的儿子,是中国的儿子。不一会儿,老妈妈拿出两套男人的便装,让他们洗澡换衣,那衣服是她的儿子们的。然后,两人吃了一顿香甜可口的地瓜饭。吃完饭,林大森问大爷地瓜也是他的儿子送来的吗?他们经常来吗?老人笑了,很神秘地眨眨眼,让他们去睡觉,睡足了,他带他俩去一个地方看看。现在可不行,因为他看见“小儿子”吃饭都要睁不开眼了。
第二天,老人清早带着林大森两人上到全岛最高的山上。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一个高高的小土丘,只是因为这里是全岛最高处,所以就称之为山了。他们的大儿子就叫朴土山,因为他是第一个在这小岛上出生的人。到了山顶,老人让他俩不要站起来,趴在地上看,对面那个黑乎乎的影子,就是巨济岛。老人不知道那岛上用“千里镜”能不能看见这里,这里离那个岛可不足五百海里呢。下了山,转过一个小坡,林大森看见一座小屋,屋前屋后都是成行的树。还有几块地,长着绿油油的蔬菜和庄稼,虽然种类不多,却也满目青葱,生机勃勃。袁华惊喜得象孩子似的向前跑去。林大森也激动地大步向那些充满生命活力的青葱碧绿走去。从血与火,生与死的战场上到满目凄惶,死神瞠视的战俘营,他们已经近两年没有见过这样清静平和的情景,这样生机盎然的庄稼,这样散发着醇厚清香的土地了!林大森先是双膝跪倒在地,然后全身扑向土地,让热烘烘的身躯和脸庞紧紧贴在清凉的土地上,让热泪默默的流进孕育万物的土壤里。袁华则跑着跳着,穿行在庄稼、绿树行中,嘴里不停的“嗬,嗬”大叫着,用手抚摸那些绿叶,用脸贴贴那些粗壮的树杆,热泪同样流个满脸满腮。这两个热血男子汉,在这同一时候,用同样灼热的泪水,表达着他们对自由的顶礼对生命的膜拜。呵,除此之外,人类这种最高级的灵长类动物,还能用什么别的方式表达心灵的悲喜交加呢?老人默默地笑着,顺着鱼尾纹流下的泪水,缓缓从脸上深深的川形颊纹流进嘴角,老人咂咂嘴,呵,咸的。是呀,乡土之情,四海咸同。同是血肉之躯,有谁会不珍惜生命?生命一旦失去了自由,成为俎中之鱼,刀下之肉任人烹煮宰割时,便会失去生命的意义,生存的价值,又有谁会不热爱自由呢?
从此,林大森与袁华就住在这里,跟两位老人相依相亲共同生活,等候老人的儿子回岛上来。这一等,就又等了一年多,老人的儿子仍然没有来到这小岛上。
这一年多里,没有看见过出海打鱼的鱼船,倒是常常看见巨大的舰船、炮艇,东西往来于离岛不远的航道上。晚上,还时常听见飞机隆隆从屋顶上飞过。近几个月来,往来船只就更多了些,偶尔白天也有飞机从头顶上飞过。这些舰艇上有时插着星条旗,有时插着米字旗,耀武扬威地开来开去,林大森和袁华都恨得牙痒痒的。“这些狗杂种,不知道又在搞些什么名堂!”袁华恨恨地骂着,恨不能用手中的大铁锄砸沉它们。可惜他们手中没有武器,更没有可以击沉军舰的大炮。没有了武器的军人,跟普通老百姓丝毫没什么不同。他们只有等待,只能等待,等待着重返战场的那一天。他们不知道那场该死的战争已经正式地停止八、九个月了。在这个平静得连日历也没有的小岛上,林大森是靠摘树叶计时的。岛上有一种四季常青的小灌木,心形的叶子香香的,气味很好闻。每天一早,林大森就摘下一片,放进那个袁华曾经当干粮盒用过的子弹匣里。日子就这样在等待中一天天渡过,直到林大森向匣子里放进第542片叶子的那一天。
那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小岛上平静的生活毁于一旦,使这个并非战场的无名小岛留下了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次血腥。
那天早晨,天下着蒙蒙细雨。朴大爷清早起来,说要下山到海边的小屋里去拿点东西(每年冬天,他们都住山上的小屋里)。顺便看看海边的小屋过了一个冬天漏不漏雨。还想把屋子里的一根拄子撑一下,那柱子去年就有些歪斜了,原想等儿子们回来再修整的。说今年还得早一点搬下山去,看看有没有商船渔船路过,好让两个苦命的孩子早一点回家去看看亲人。袁华抢着替老人背起支撑用的木柱,要跟老人一道去。林大森看看咳得厉害的大妈,点点头,嘱咐他们早一点回来。林大森照顾老妈妈喝完粥,收拾完屋子,喂了鸡,坐下吸了袋烟,就出门抱柴。他准备把火塘烧得更旺些,让大爷和袁华回来好好烤烤,他们一定湿了衣服,会很冷的。
忽然,林大森听见山下响起剌耳的枪声,听方向正是海边小屋那里!他愣愣神,飞快地向山下跑去。他跑到海边小屋后的小土坡后面,趴在树旁向小屋方向望去:只见屋前海滩处停着一条小艇,远一点的深海处停着一艘军舰,舰上挂着星条旗。沙滩上倒着好几个血淋淋的人。几个水兵强扭着袁华向小艇走去,袁华拼命扭过头来大声叫着“阿爸吉!”林大林的双手紧紧抓住树干,眼睛红红的喷着火。他几次想冲出去拼死救人,又想起山上小屋里生病的大妈。他看见朴大爷在沙滩上躺着,一动不动,左胸处血红一片,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自己跟敌人同归于尽,那生病的朴妈妈怎么办?那沙滩上不知死活的大爷怎么办?嗨!林大森的指甲狠狠抠进树皮里,眼睁睁看着袁华被拉上小艇,小艇突突地开向军舰。他竖起身子,想立刻冲出去救朴大爷,但被一只苍老的大手拉住了,原来朴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林大森身边。她连比带划地对林大森说:“等等,等开得远些,你要紧!你没枪!懂吗?儿子?”林大森紧紧握住朴妈妈的手,闭着眼,低着头,不再看海上和沙滩。
过了很久,林大森听见军舰鸣笛几声,睁眼看看它已经加足马力向西南方向开走了。他跳起来,冲下土坡,跑到朴大爷面前,抱起来听听老人的胸口,没有一丝丝心跳,手腕也开始僵硬,老人家已经死去多时了,是一枪毙命。朴妈妈走过来,跪在大爷面前,掏出手帕给老伴擦擦脸上的血迹,让林大森把老伴抱回屋子。放到木板床上,她小心地给老伴换上一套干净罩衣裤,然后用手帕盖住老伴的脸。她站起身往屋外走,叹口长气说:“儿子,看看,那些可怜的、孩子,去吧。”在他们相处的一年多里,大妈学会了很多简单的汉语,她总喜欢叫他们儿子,说这样亲热。
母子俩来到沙滩,林大森看见三个穿美式军装的死人,看长相却不是高鼻子、蓝眼睛,倒象自己的同胞。仔细看看,他认出这正是本国战俘。他使劲搿开一个战俘紧握的手,找到一张小小的红色香烟纸:上面有金色的天安门,金色的华表!呵,这就是祖国呀!林大森盯盯地看着香烟盒上那座小小的天安门城楼:“为什么他们会有中华牌的香烟盒呢?难道真的停战了吗?祖国的亲人到过巨济战俘营?那么,这些战俘为什么不回国?美国的军舰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林大森整整三、四年后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