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在办事处见到清查组的邵志坚,到底问清了李丽青进公安局看所的原因,却是因为古长烈从台湾给她写来的一封信。邵志坚发誓说没有看到信的内容,却知道李丽青坚决拒不承认她跟古长烈有联系,不知道他的下落,因而不能结案判期,可能会因“特嫌”而长期关押,他也没法帮她了。冯串串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却不敢说。“哼,都是那个杂种干的好事,他帮丽青?尽说些婊子儿说的漂亮话罢了。”她想着,心冷冷的。“就凭一封信说丽青是特务?杀了我也不相信,丽青可是死人坑里爬出来的,爬出来拼死拼活才找到部队。连她也怀疑,那还相信谁去?”冯串串边想边脚蹬蹬地往凌家走,“我不能照顾虹羽这孩子,叫她姐俩吃几顿饭也不犯什么王法天条。不就是个破书记吗?干不干的也没啥。这二年,白眼仁见得越来越多,一提阶级斗争,人和人就跟乌眼鸡似的。不让干咱还不会图个清闲?咱可是三代贫农出身,不怕谁找茬。邵志坚那狗杂种,真不是好玩艺儿揍的。喝,雨停了。”
两个人都各自想着心事,看看到了凌家门口。只见老刘爷推着一辆板车,在门口喊着:“权儿,权儿呀,快抱床棉被来垫垫。”陈权应声抱条棉被往板车上铺。虹羽大声叫着姐姐飞跑过去。问道:“刘爷爷,权权姐,这、这是干啥呀?”陈权说:“虹羽,爸,爸需要送医院,快。帮姐铺好被子。”虹羽冲进屋内,立刻传出她惊慌地哭叫声。老刘爷叹口长气,冯串串帮助陈权铺好被子,一起默默地走进屋内。陈权柔声对虹羽说:“虹羽,别哭了,送医院要紧。再哭,姐可要生气了。”虹羽点点头,擦掉泪水,跟陈权几个人把父亲抬上板车,陈权套上绳套,拉着车到了医院。医生诊断是脑昏迷,即大脑意识阻断,病因很复杂。另外,他认为病人肝、肾、肺都有程度不同的疾病,需要住院细查。冯串串从办事处开来一张证明,跑前跑后终于办好入院手续。住院部医生检查后对去签字的陈权说:病情很复杂,明天需要会诊,预后不会太好,希望家属有所准备。陈权签完字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极力安慰虹羽等人,然后请刘爷爷陪陪爸爸,自己带虹羽去邮局一趟。冯串串说给她姐俩送点饭来,三个人一起出了医院。
路上,虹羽问陈权去邮局干什么?陈权说:“呃,是这样,医生说最好把爸爸最牵挂的人叫回来,他见了心里高兴,病就能好得快。我们去拍电报叫哥哥们回来。”说完,拉着虹羽更快地往邮局走。虹羽一听,心忽地一沉,她看到权权姐说话时眼睛并不看自己,而是看着别的地方,她明白父亲的情况一定很严重。她想:权权姐没有说真话,但她希望权权姐的话是真的。哥哥们一定比自己有办法,他们,还有权权姐,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救爸爸的。可是爸爸最牵挂的人是妈妈,妈妈却不能回来,唉。整整三天,凌鸿儒一直没有醒过来,虹羽在他的床前整整坐了三天。她很少吃东西,也不肯睡觉,任何人劝她她都一言不发,她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之中。她手中紧紧握着父亲亲笔写有“虹羽的劳动”的那个小红纸包,陈权在父亲入院的当晚将纸包交给她后,她一直紧紧握在手心里。她看见红纸包,便明白了父亲早已知道了一切,更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天一直对他撒谎的欺骗行为。父亲一定很生气,很失望,很伤心,以至于病情加重,造成现在这种情形,对此,她后悔莫及。她固执地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使父亲病情恶化,生命垂危。她摸摸父亲凉浸浸的手,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点点滴在父亲毫无知觉的手背上。她不能离开医院,她要守着父亲,一直到他醒过来,向他认错,请他原谅。陈权除了必要的几次外出,也陪虹羽守着父亲,她也不想离开医院。她想:“如果老师能醒过来,自己跟虹羽能够立即出现在他的眼前,对他的病情会有好处的。她跟虹羽的心情不一样,她知道老师病入膏盲,她只是希望医生所说的奇迹能够出现。
第三天午夜,凌汉洋风尘扑扑地出现在医院走廊里,他站在瞌睡的姐妹俩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灯光,把她们惊醒了。虹羽怔怔地看着久别的大哥,只见大哥一身崭新的军装,鲜红的帽徽领章在走廊微弱的电灯光下依然耀耀生辉,使她的大哥显得更加高大英俊。她悲喜交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大哥都忘了叫。陈权叫一声“大哥”,眼圈也红红的。汉洋向她道一声“辛苦”,就一同走进病房,他看看静静躺着的父亲,轻轻地说:“爸,我回来了,我是汉洋,我回来了,爸爸。”凌鸿儒依然毫无知觉。汉洋轻声叫了刘爷爷,问问病情,就请老人家回去休息,他自己来守着父亲。刘爷爷不同意,说他远来辛苦,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还说老年人觉少,就由他守着吧,今天这两个丫头再不回去睡一会儿,他可真要生气了。他告诉汉洋说这两个丫头,三天四晚没沾床了,真不听话。汉洋让她们把自己的提包带回家去,明天一早再来医院,虹羽竟然点头同意了。她轻轻走到父亲病床前,轻声对父亲说:“爸,爸,大哥回来了,他来陪着您,您一定很高兴,您就醒来跟他说说话吧,爸,爸爸,您醒醒,爸,我求您了!”汉洋说“我回来了,爸会没事的。听话,跟权姐回去休息,看你们俩都熬成什么样子,爸知道了,会心疼的。听话,啊?”他向陈权示意带虹羽走,陈权走过来拉着虹羽的手,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虹羽困得脸也没洗,倒在床上就沉沉入睡。陈权打盆冷水给虹羽擦脸洗脚她也没醒。陈权自己被冷水一激,倒是睡意全消。她靠在虹羽身边静静地想着今后的问题。昨天,冯姨在自己的再三追问下终于将师母的境况告诉了自己,还再三嘱咐千万不能告诉虹羽。老师的病情相当严重,医生说康复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死亡或者成为植物人的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医生还说:一个人身上并发这么多种疾病还能支撑到现在,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呵,老师,您是在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向我托付虹羽吗?虽然,您一句托付的话也没说,虽然,您没听到我的承诺,可您是信任我的!您不需要我的承诺,您不愿意让承诺成为我的精神枷锁,勉强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老师,是这样的吧?可是,我已经用我的心做出承诺,我会尽力去做。如果,您成为植物人,我将回到故乡,回到您的身边,照顾您跟虹羽。我会另找挣钱的活干,我什么苦也能受,我会让虹羽去读书,决不再让她去做童工,您就放心吧。至于汉洋与少洋,他们都是男孩,都没成家,不方便照顾虹羽,我不会把担子推给他们。想到汉洋,她眼前出现他那酷似老师的脸庞与身影。三年不见,他已是一位标准的男子汉。他的脸上比老师少了些忧郁沉寂,多了些坚毅开朗;他的体魄比老师少了些单薄稳健,多了些坚实强硕;他的气质比老师少了些踌躇拘谨,多了些果断豪爽;只有他的声音跟老师一模一样,让人听着亲切柔和却又不能拒绝或者说不忍拒绝,因为那清朗如泉的嗓音里充满诚恳和关怀。无论从任何方面看。凌汉洋都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小伙。想到这里,陈权不禁耳热心跳,思绪万千。记得那年春节,大学一年级的汉洋与少洋寒假回家,自己也来给老师跟师母拜年。充满欢乐的饭桌上,一向沉静的师母喝了三杯酒,满面桃花地认自己做干女儿。柔若春风的眼光,在自己与少洋,汉洋之间飘来飘去,似乎在掂量自己与她的哪一个儿子更合适似的。那时,初懂人事的自己虽然朦胧有喜悦的感觉,少女的娇羞却使她手足无措。最后终因老师暗示及汉洋与少洋兄弟都在校读书,师母到底不便明说而免掉了自己一场尴尬。后来,师母信中字里行间说到汉洋与少洋的地方比老师和虹羽多了很多。自己也很明白师母的用意,每每总要暗暗将二位“大哥与二哥”比较掂量一下,她觉得大哥汉洋与二哥少洋都是很优秀的,只是汉洋令人觉得“实”少洋则给人“虚”的感觉。汉洋的稳重挚诚,常常会衬出少洋的轻浮狡黠。少洋比汉洋更加俊秀,聪明伶俐,嘴还甜蜜蜜的。汉洋比少洋更显坚毅,外拙内秀,嘴却不善表达。兄弟俩各有所长,对自己都很好,都常给自己写信。汉洋的信,是定期每月一封,连写信日期都是
一样,收到时间不同是因为自己工作流动性太大所致。少洋有时一个月几封,有时一封都没有。这三个月来,更是没有片纸只字,不知道他近况如何,自己心里总有几分牵挂。发给他的电报早该收到了,按说他比汉洋近一半路程,早该到家了,不知道是路上耽误了,还是有什么意外?万一老师……他不知道是否能够赶回来。
想到老师,陈权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内疚与自责:“唉,老师都那样了亏你还有心情想到这些事,真没心肝!”陈权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这些。她认为自己并没有有意去想这些事,可这些事偏偏就要在脑子里出现,真是怪事。算了,不想它,天快亮了,合合眼该起来去医院了。陈权摸摸虹羽又瘦又黑的小脸,看见她的眼角还含着泪水,不禁疼爱地亲亲她,轻轻擦去她的泪,紧靠她的肩头轻轻躺下,合眼休息。
凌鸿儒回到家中,走进里屋。他穿着当教师时最常穿的咖啡色细兰红隐条呢料中山服,藏青色长裤、足穿剪刀口千层底布鞋。领口、袖口,连布鞋底边都洁白干净,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书香飘逸。他的脚步安稳轻缓,风度气质依然当年为人师表的一介书生。他看看并肩而卧的两个爱女,脸上的笑容透着悲怆怜爱与满足安慰。陈权还没有睡熟,虹羽也醒了过来,两人看见站在床前毫无病态的父亲都大喜过望,满脸飞花,心里乐滋滋的。呵,爸爸回来了,爸的病好了,医生真伟大!爸又是原来模样了,真该感谢上苍!凌鸿儒似乎在说话,好孩子,爸相信你会比爸有能耐,拜托你了。说完很清晰地对两个女儿笑了笑,转身往外走。陈权与虹羽跳下床急急追去,同声问道:爸,你去哪儿?凌鸿儒回头笑笑说:我去看看你妈,就该走了。好孩子,爸感谢你们。好好生活吧……他走了,轻轻飘飘地离开这间留下他的幸福与悲哀的小屋,只有声音还在回响。虹羽姐妹大声叫着追去却总也追不上。
陈权猛然坐起,额头上冷汗淋淋,她看看手表,已是清晨5点10分,她听到虹羽还在大声哭喊着:“爸爸,你回来,你别走,回来……”知道虹羽是在做梦,便急急叫醒她。虹羽跳下床就朝门外跑去,说爸爸回来又走了,她得去追。陈权拦住她,告诉她那是梦,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爸说的话两人都记得同样清楚。陈权心知不妙,她想起乡下关于人死时魂魄回家向亲人告别的传说,她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只是心里急煎煎地想尽快赶去医院。陈权什么也没对虹羽说,急急打盆冷水与虹羽一同洗把脸,拉着她就向医院跑去。
姐妹俩赶到医院,只见爸爸病床边有三、四个医生护士在忙碌着,床前摆满氧气瓶及一些不知名的医疗器械,大哥满头大汗地请求医生再打一针强心剂。医生摇摇头说那没什么用,大哥一反常态的大声吼着:“你别管,我请你打,你就得打!我、我,医生,我爸,还没看我一眼呢!我求你了!”说着大哥一下子跪在父亲前,把头深深埋进父亲胸前的薄被之中。医生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就有一位护士拿来一支带有长长的银色针头的注射器。往里装进一种白色药水,准确地往父亲心脏部位扎下去。虹羽吓得将脸紧贴在陈权的腰上,只露一只眼睛盯着父亲那蜡一般的脸。针头抽出后,父亲的嘴角痉挛般地抽动几下,眼睛奇迹般缓缓睁开,似乎同时看着三个一齐向他哭叫的儿女,脸上现出笑的神情,眼角落下两滴巨大的泪珠。虹羽看到父亲的眼睛久久没有闭上,只是觉得父亲的手渐渐的有如寒冰。汉洋和陈权也久久看着父亲没有合上的眼睛,觉得父亲的手似乎没有了生命,他们谁也不肯松开自己紧握的手。医生走过来,用听诊器仔细听听病人的心脏,迟疑片刻,才对护士们挥挥手。护士们动作极轻地撤走一切抢救设备。医生过去在汉洋耳边说了一句话,汉洋却是听而不闻,毫不理睬,医生摇摇头,走出病房。他刚一迈出病室,身后便响起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他闭闭疲惫的双眼,抬手看看手表,正是清晨5点38分。他向医生值班室走去,迎头碰上一个匆匆跑过来的高个子青年,除了没穿军装,相貌长得跟刚才命令自己打强心针的青年军人一模一样。他擦擦眼睛正想再仔细看看,青年已在自己面前停住了,问道:“请问医生,凌鸿儒住在……”他问:“你是?”青年说:“我是他儿子。”医生叹口气,用手朝拐角处那间有哭声的房间指了指,说:“你来得太晚了。”青年立即泪如雨下,转身冲向拐角处的八病室。八病室的哭声更加悲伤地划破清晨的宁静。以至整个二号楼的病人们全部早早的被哭声惊醒,各自不寒而栗,不约而同地用被子蒙住头,极力不让那刺耳钻心的声音敲击自己负担沉重的神经。“呵,又一个不该死的人被死神接走了,41岁,太早了些。这年头,人的寿命怎么就越来越短了呢?”医生想着,走进值班室,洗洗手脸,仰天倒在值班室的小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入睡。
父亲的坟,葬在老家一个小山丘上。几片薄板,一坯黄土,几块草皮,便是满腹文章、一腔仁爱的父亲的最后归宿。虹羽的小手,合上他不愿瞑目的双眼;一冢新坟,掩盖他无法消解的遗憾。葬坟归来,虹羽便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满头冷汗满嘴燎泡,经常是突然惊起,睁着发红的眼睛,四处寻找父亲。第四天清晨,虹羽完全清醒过来,很想喝水,伸手一摸,权权姐姐不在身边,只听外面有人压低嗓门说话,仔细一听,是哥哥们和权权姐在说话,好象是商量对自己今后的安排。最敬爱的父亲已经孤零零地永远躺在老家的黄土丘上,自己以后该怎样生活,她实在不知道。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这几天,泪已经流得够多的了,她不想再哭,极力忍着。她想听听哥哥姐姐怎么说,好象他们已经说了好一会儿。
“我早说过,我们三个人都没办法把她带走,只能留在姑姑家。”这是二哥的声音。大哥立刻说:“不行。我也早说过姑姑家是乡下,虹羽读书不方便。再说,姑姑家的情况前天你也看见了,一个病老人,三个孩子,虹羽再去,姑还不得累死。”二哥说:“那你说怎么办吧,反正我那儿是不行。婚也没结就带上个孩子,人家刘英会怎么想。”大哥说:“谁说带个妹妹就不能结婚了?再说,也没让你长期带着她。我们农场子弟小学一盖好,我就会接她去的。”二哥说:“那得猴年马月?”大哥说:“一年半载的事儿。要不是为她读书着想,我才不会求你。”二哥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求不求的?我不是有我的难处吗?反正,我的车票买好了,今天得回单位。哦,虹羽的生活费我出三分之一,每月五块。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吧。”大哥说:“今天走?那你不去看妈了?”二哥说:“冯姨不是说不让看吗?再说,这事要通知我们单位,我还不定倒什么霉呢,我真是烦透了!”大哥说:“好,你走,祝你前程远大。本来就不该指望你什么,自私自利的家伙!”二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自私自利的家伙?你说!”大哥说:“说就说,从小你就自私自利,什么事只想到你自己。拿虹羽的事来说吧,陈权的工作流动性太大,又都是在深山野岭;我们农场是初建阶段,没有学校,只有你那儿条件好点。可你就怕得罪你那位县太爷的千金,影响你的婚事,说白了,是怕影响你青云直上,继续升官。为了逃避,你连妈也不看就要走。难道妈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虹羽不是你的妹妹?”二哥说:“好,好好,要说大家说。那个女人,是生了我,可她给我们带来什么?前途?幸福?哼,除了白眼和羞辱,她什么没带给我们!”汉洋说:“你说什么?那个女人?她给你带来生命!没有她,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你有今天”少洋抢过话头说:“我有今天,全靠自己的努力。想当官有什么不好?难道象爸爸那样一辈子窝窝囊囊才好?才算清白,正派,不自私?现在倒好,事情越闹越来劲儿了,弄顶‘特嫌’帽子带上,以后,我们都少不了沾她的光!至于虹羽……是不是谁的妹妹,那谁知道?哼。”汉洋说:“你、你,爸爸尸骨未寒你就说出这种话,你还是人吗?”少洋说:“怎么?我说得不对?你能说虹羽确实是……”汉
洋大吼一声:“住嘴!你、你、你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滚出去!”少洋说:“别生气,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别不爱听。你还是小心你这身军装吧,别管闲事了。我6点30分的车,对不起,再见了,二位。”只听大门“吱溜”一声开了,一阵脚步声响了出去。虹羽知道是二哥走了,她想叫他一声,嘴张了张,到底没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