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恨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原谅了你,而是忘记了你。
翌日早上醒来,苒苒和陈洛已是在距离西平千里之外的小镇上。
苒苒迷惑地看着车外截然不同的景观,一时有些怀疑自己尚在梦中,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陈洛从街边的便利店里出来坐进车里,将面包和一盒温热的牛奶放到她怀里,微笑着跟她说:“我已经问清路了,你先吃点东西,到那儿我们先在山下住下,歇够了再去山里玩。”
见她仍是一副愣愣的表情,他停了停,又问她:“怎么,后悔了?”
苒苒忙摇摇头,反问他:“你后悔吗?”
他打着方向盘,笑着说:“我只后悔自己醒悟得太晚。”
她并不理解他的话,却也不想再细问,就只笑了笑,又问他:“你公司里的事情怎么办?”
他在开车的空当里转过头来朝她笑:“在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已经把事情办完了,会有人帮我办理辞职手续。”
苒苒想不到他真的会就这样离开宏远,真的把之前奋斗的事业舍弃,又惊讶于他的效率,忍不住问:“夏宏远会放过你?”
“怕是不会,所以……”他狡猾地笑笑,把手机丢给她,“我就把之前的手机卡偷偷丢掉了,换了一个新的号码。”
苒苒惊愕地看着他,片刻后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起来:“好,让我们都跟以前的生活断个干净,重新开始!”
两人开着车一路向南,也不上高速,只沿着国道漫无目的地走,遇到好的地方就停下来,或站一站就走,或停留上几天痛快地玩个够。苒苒没有再买手机,之前的种种事与种种人仿佛都已成了过往云烟,与她相熟的只有身边这个男人,他叫陈洛。
就这样一路晃荡游玩着,他们到达祖国的最南端时已是炎夏。两个人都怕热,一商量就又调转了车头往西北走,打算去找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避暑。车子进入云南后,苒苒忽地想起了穆青,也不知道她此刻是否还在这里,于是起了心去看看她。
穆青的号码她记得滚瓜烂熟,于是用陈洛的手机拨打了过去。穆青刚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立刻拔高了声量,惊声叫道:“苒苒?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大家找你都要找疯了?邵明泽都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了!”
苒苒一路上从来不看报纸,自然是看不到邵明泽的寻人启事。她想了想,跟穆青说:“我现在很好,穆青,我不想再见那些人,想开始新的生活。”
她简单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和穆青说了说,最后说:“我对我妈已经尽了情分,我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
穆青听了,良久没有出声,好一会儿才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决定跟陈洛在一起了吗?”
“我也不知道。”苒苒轻声答道。
是的,她不知道。
两人又在云南玩了一个月,这才返回了四川。有一天陈洛突然跟她说:“苒苒,我们一起出国吧。你可以去继续读书,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养你。”
说这话时他们的车子正开在盘山道上,一侧是峭立的崖壁,一侧是望不见底的深涧。陈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道路,闲聊一般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
苒苒转过头看他,从他线条硬朗的侧脸一直看到他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她忽地笑了笑,问他:“你是不是对出国有执念?怎么总想着要出去?”
陈洛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要转头看她。她吓得一惊,忙伸手去掰他的脸,叫道:“专心开车,专心开车!”
他只得转回头盯着前面的道路,无奈地叫她的名字:“苒苒,回答我的问题。”
“先回西平吧,”苒苒认真地说,“我得先回去和林向安办了离婚,而且就是出国也要回去办手续。”
陈洛顿时大喜,心中一激动手上就有些不稳,吓得苒苒大叫道:“哎——看路,看路啊,要翻到沟里去了!”
当天夜里停车歇脚的时候,苒苒跟陈洛说:“陈洛,我不想骗你,也无法告诉你我们以后是否就会在一起。但是,我愿意去尝试,愿意给我们一个开始的机会。”
那天,他们还在四川的山区。小镇上的灯光污染不像城市那般严重,在镇边上,抬头就可以看到璀璨浩瀚的星海,美得叫人不敢呼吸。他轻轻地将她拉入怀里,在漫天的星光中低下头来看她,微笑着跟她说:“我知道,苒苒。”
出川之后,他们改变了原有的计划,上高速开向西平市。苒苒想,这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抛弃过往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统统抛下,不再去计较,也不想去报复,只求放自己一条生路。
可惜,世事往往无常,不能如愿。
车子快到西安的时候,穆青拨打了陈洛的手机,问苒苒:“你现在在哪里?”
苒苒握着电话转头问陈洛:“到哪里了?”
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标示牌:“马上就要到西安了。”
苒苒转述给穆青,穆青那里沉默了一下,然后沉声说:“你在那里停一天等着我,我马上过去找你。”
“你来找我?”苒苒十分惊讶,上次通电话的时候穆青还在青海支教,这会儿为何又突然要来西安?
“嗯,我想你了,你等着我。”穆青没再多说什么,很快就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们在西安咸阳国际机场接到了从西宁飞来的穆青。与一年前相比,穆青面色黑了些,皮肤也粗糙了许多,人虽瘦了些,却显得很干练。她和陈洛握了下手,转头跟苒苒说:“苒苒,我在西平出了些事,你得陪着我一起回西平。”
苒苒怔了下,问:“出什么事了?”
“是我原来工作上的事情,以前的同事给我打电话,需要我回去处理。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忙,所以你得陪我去。”穆青答道,看了一眼陈洛,又问道,“陈先生能不能也一起去?人多还好办事。”
苒苒不疑有他,转过身去看陈洛:“一起去吗?”
陈洛略一迟疑后,笑着点头:“好,我和你们一起回去。”他想了想,又跟苒苒说:“你和穆青在这里等着,我去车里拿点东西,我的证件还都在车上。”
去西平的航班每日都有,三人买了下午飞西宁的机票,就留在机场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等着登机。苒苒突然发现陈洛自从去车里取了一趟证件后精神就有些不好,还以为他是因为被穆青打乱了行程而不悦,于是趁着穆青去卫生间的工夫小声跟他解释:“穆青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有事我不能不管。”
陈洛温柔地笑笑,说:“别瞎想,我只是连续开车有些累。”
他们相处日久,她对他早已熟悉,很容易就看出他那笑容十分勉强。可她实在没法因为顾及他就不管穆青,只能低声向他说抱歉。亏得穆青并没有注意到陈洛的情绪,她似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苒苒的身上,不停地和她说着话,就连登机后还一直小声地说着她在青海支教时的趣事。
慢慢地,苒苒察觉出穆青似乎也有些不对劲。她的话实在太多了,一点也不像正常的穆青。苒苒笑了笑,问她:“你以前话也没这么多啊,难不成是做老师得职业病了?嘴一刻都闲不住。”
穆青表情僵了一僵,终于不再喋喋不休。
苒苒怕她不高兴,忙又笑着解释:“我可没别的意思,你少小心眼啊。”
穆青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苒苒,你到底能有多坚强?”
苒苒一愣:“说什么呢?”
穆青看了看她,握住了她的手:“苒苒,你记住,不论到什么时候,你的身边还有我。”
苒苒被她这话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再问却又问不出什么来。
飞机在西平市降落,当她看到邵明泽在外面接机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了。邵明泽逆着人流向她走过来,她拉住了身边的穆青,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穆青,你告诉我,我想从你的嘴里听到。”
穆青目光怜悯地看她:“苒苒,你要坚强,你爸爸那里……出事了。”
在人来人往的喧嚣之中,她看到穆青的唇瓣在缓缓张合,看到邵明泽快步向她走过来,看到身边有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可声音却与她隔开了。她像是被人扣进了一个玻璃罩子里,茫然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夏宏远是跳楼自杀的。
六月初的时候,西平市出台房屋限购令,一直高涨不落的西平房市瞬间降温。夏宏远在南郊项目上投入了太多的资金,公司资金本就已十分紧张,开盘的楼盘却又销售不出去,资金回笼一下子成了大问题。银行又是最会见风使舵的,瞧着宏远的财务状况不好,更是不敢再贷款给宏远了。
夏宏远硬撑了两个月,宏远的资金链还是断裂了。他最后没能力挽狂澜,于是就从公司大楼的顶层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们不肯让苒苒看夏宏远的遗体,邵明泽挡在停尸房的门前,伸手拦住她,说:“苒苒,不要看。”
苒苒的腿有些虚软,手用力地抓着穆青的手臂才能站住。陈洛跟在她的身后,沉默地上前两步把她揽入了怀里,半抱半扶着她。邵明泽的目光从陈洛身上慢慢划过,最后又回到苒苒的脸上,却一句话都没说。
苒苒的脑子里像是堵满了东西,又像是只有空白一片,理智与感情一同离去。她与夏宏远感情并不好,父女之情可以说是淡之又淡,为了韩女士的案子,她甚至还用南郊项目来威胁夏宏远。就是到了现在,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夏宏远当时那张暴怒的面容,记得他指着门口叫她滚。
她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去看夏宏远,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他恐怕已是面目全非。她茫然地看向邵明泽身后,夏宏远就在屋内,离她不过几米的距离,当中却隔了无法跨越的生死。
那是她的父亲。在她还小的时候,他经常会从外面给她带吃的回来,怕在路上凉了就揣在怀里,不管多冷的天掏出来都是温热的,不知是食物原本的温度还是他的体温。
那是他的父亲,是会给她买花裙子,会带着她去游乐场的父亲。他曾用自行车带着她满世界地转悠。他也曾把她举上头顶,笑着叫她的名字。
她的心里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悲伤欲绝,只是觉得空,不只是心,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不管是喜怒哀乐还是酸甜苦辣都没了。
陈洛在她耳边说:“苒苒,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摇头,她的父亲还在停尸房里,她现在怎么回去休息?在大家的帮助下,她给夏宏远办完了后事,用手上全部的积蓄给他买了上好的骨灰盒和墓地,安葬进陵园。她想,夏宏远卖了一辈子的房子,总得让他最后住上一间好的。
从陵园回来,苒苒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屋子里的壁挂空调开着,冷气从出风口吹出,由上而下慢慢落下。季节被玻璃窗分隔成两半,外面燥热喧闹,里面凉爽而静谧。
她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头顶上的吸顶灯出神。
邵明泽坐在床尾看她,他像是又恢复到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面容淡漠,声音冷静:“整件事都很不对劲,先是南郊项目审批受阻,然后是银行不肯给宏远放贷。还有邵氏提前注资的事情,我之前明明都运作得差不多了,董事会却又突然变卦,死扣着条款不肯给南郊项目注资,这一件件的事情都凑在一起实在是太巧了。照这样发展下去,其实就算没有限购令,宏远的资金链也早晚会出问题。”
苒苒的脑子有些发木,这是她曾用来威胁夏宏远的话,不承想却一语成谶,夏宏远最后真就倒在了南郊项目上。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邵明泽:“是邵云平父子吧?如果邵氏建筑不承诺后期跟进垫资建设,夏宏远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胃口,一下子拿下那么多地皮,宏远的资金也不会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邵明泽点了点头。
苒苒目光空洞地看着房顶,浅浅地一弯嘴角,嘲讽道:“果然就像夏宏远说的,商场如战场,只有利益,没有情分。亏他还用这话来教育我,最后自己却栽到了这上面,被所谓的合作伙伴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
她从床上坐起,向后挪了挪,倚靠在床头上:“邵云平这样做就只是为了削弱你?可宏远倒了,邵氏也就失去了南郊项目,你们家老爷子都不管吗?”
邵明泽沉默了一会儿,说:“宏远资不抵债,南郊项目将会被法院重新拍卖,如果不出意外,邵氏会拿下。”
苒苒呆了一呆,叹道:“果然是好算计。”
“所以我想老爷子对邵云平搞的小动作早就心知肚明,甚至还有意纵容,不然只靠着邵云平的能耐,他没法把事办得这么利索。”邵明泽说。
苒苒坐直了身体看向邵明泽,问:“那你呢?顺水推舟吗?”
邵明泽抬眼看向她,黝黑的眸子里平淡无波:“苒苒,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我都要说我并没有参与这个阴谋。你走后,你父亲曾经来找过我,请求我帮他渡过这个难关。可邵氏地产受到的冲击也很大,我自顾不暇。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邵氏不是我一个人的,邵云平他们都在盯着我,那么大的资金缺口,我真的是无能为力。而且那个时候,宏远的资金链已经断裂,就算是邵氏肯垫资承建南郊项目,宏远也救不活,只能是把邵氏也拖下水。”
他停了停,继续说:“邵云平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不顾邵氏的利益去救宏远,所以我不能去做。之前,我太过轻敌;之后,我能做的只剩下保持理智。否则,连我也会被拉下去,再无翻身的可能。苒苒,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
苒苒缓缓低下头来,没有说话。理智告诉她邵明泽说的话一点没错,路都是夏宏远自己走的,就算他是夏家的女婿,也没有义务去救宏远,更别说他和她早就没了关系。他是邵家人,理所应当以邵氏的利益为先。
好一会儿,苒苒才淡淡地说:“我理解。”
邵明泽想了想,又说:“苒苒,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邵云平出的每一招都正中宏远的弱点,这很不正常。他怎么会对宏远这样熟悉?甚至宏远的每一笔贷款他都清楚。在宏远破产前,就有风声传出来说宏远涉嫌伪造证件等多项违法行为,甚至说已经有人将你父亲的违法证据送到了检察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