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去,我自己会找药,我早就说不要来,这医生什么病也不会治。”
“娘,都怪我啊,平时只是忙啊……娘……”
陆运红又想到给自己看病的袁医生,他或许能从中医的角度,给想想办法,于是忙让郑彦秋陪着母亲,拿着片子和会诊结果直接去找袁医生。袁医生今天没坐诊,在住院部,他又去住院部,袁医生拿着片子和会诊结果看看,摇摇头,说:“陆经理,你母亲这个病,就不用治了。你母亲多大?噢,七十九岁。也行,老人家,算尽了天年吧。回去见见亲人。中医呢,这样吧,我给你开一服药,安慰安慰老人家就行了。”
这几句话来自最信任的医生,陆运红最后一丝希望跌到冷冰冰的地板上,算彻底绝望了。
袁医生问了问他母亲现在的症状,然后开了药,他拿着袁医生开的中药单子,去取了三服,然后拿好刚才代医生给开的镇痛药,回到母亲身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
母亲还在催促着回家,陆运红一咬牙,说:“好吧,娘,我们回家。”
他给三姐发了消息,让她马上赶回来。晚上,他们回到了家里。陆选南见他们回来了,问儿子:“你娘是什么病?好了吗?”
陆运红没有回答。老人见儿子和儿媳阴沉沉的脸,马上意识到了问题严重,看着韩叙芳,又问:“你是什么病?”
“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就会医。”韩叙芳说。
不一会儿,韩叙芳又开始隐隐作痛,郑彦秋忙照顾着她吃药,扶着她去床上,然后带上房门,回到正屋。陆选南充满疑虑地瞧着一家人,没说话。一会儿,陆运芹来了,让陆运红把检查结果拿来,在旁边的父亲也看见了。他眼睛不好,拿过去专门看二遍,看完一言不发地站着,许久,递给儿子,喃喃地说:“今年正月初一的时候,我就感到今年要出事啊。我房里那个盛米的罐子,初一早上我刚捧在手上就破了,破成两半,不吉利,我一直没说,唉,唉。”
陆选南吃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来,茫然地望着门外。三姐问:“医生说还有多久?”
“说很快,或许就只这几天时间,但愿他们都误诊了。”
这几句话,父亲听得很清楚,他说:“你们的娘,她也有预感啊,三月份的时候,她给跟我说,人老了,有些事要准备准备,没坏处。她想把寿衣买好,免得你们年轻人将来不知道怎么做。寿衣她上月买好了,买了两套,包括我的,现在放在床头柜里。”
父亲说着,不断地叹着气,咳嗽着。难道真要为母亲做后事准备了吗?陆运红还不相信,急忙把袁医生开的中药拿去煎,这是最后的希望,希望它能产生奇迹。好久没抽烟的父亲,又一个劲地抽着叶子烟,完全忘了自己的肺病,陆运红也忘了劝。
一切如医生所言,母亲的痛开始加剧,她下床找药的力气都没有了。煎的中药,她服下后没有任何效果,完全靠代医生开的止痛药解决问题。第二天,韩叙芳生重病的消息在村里传开,钟强的母亲李守珍,黄大文的妻子张少群,程林的老婆曾小英,还有五奶奶、四婶,一批女人陆续赶来看望。陆运芹已经给舅舅和表哥们打了电话。下午,舅舅、舅娘、韩斌、韩雷他们都赶到了,还在念书的陆迎秋和陆迎轩得知消息也赶了回来。陆运红又给欧军打电话,欧晓新也在赶来的路上。
这么多的亲朋好友都陆陆续续地到来,韩叙芳已经意识到什么,她半躺在床上,忍着不时发作的痛,对大家说:“我早就说过,不去市里看医生,看医生不吉利,运红不信,硬要带我去,就这样了。死,我倒是不怕的。”
程永林家的四伯母坐过来,用手试着韩叙芳额头的温度。她比母亲大一岁,陆运红看着,心中涌起一股无奈和悲凉。村里曾经熟悉的长辈们,一个个离世,只剩下眼前这几个了,而母亲也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四伯母情不自地抓住母亲的手,强装笑颜鼓励道:“三婶啊,你可要挺过这一关,没事的,过了就会渐渐好的。”
“四嫂啊,我这病,这次怕是好不了了。”母亲勉强挤出一个苦笑。
“没事,三婶,一定坚持住,年底我杀猪,还等着你来帮忙,咱们两姐妹一起灌香汤呢。”
“……四嫂,我帮你灌。”母亲说着话,只是越来越吃力。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她的疼痛感减轻了。陆选南不忍心看到老伴这个样子,回到自己屋里,一个人闷着不和谁说话,拼命地抽烟。
“没事,你们别紧张,我不怕死,谁都免不了过这道关的,早点死还好些。”
陆运红听着母亲反复说到这个死字,忍不住又背过去擦眼睛。程林赶来了,凑到床前,母亲见到程林,抓着他的手说道:“程林啊,我死了,你要帮我拾掇拾掇啊。”
程林大声说:“三婶,别老想着什么死不死的,难道你真想死啊?你老人家想想嘛,你死了,大不了我们就把寿衣给你穿上,让你上躺好,在你脸上盖三张纸钱,有什么好的?我这个做侄子的,就又敲又唱,叮叮当当的,有什么好的?你在那儿躺着,我们却在外面吃饭,你什么也看不见,你存的粮食,我们吃完了,你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的?这些事你又不是不清楚,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的?所以,三婶,你一定要坚持住,今年你命中有这一难,挺过这几天,过了这道坎,就会慢慢好的。你还要看着孙子们给你娶孙媳妇呢。明年我等着喝你和三叔八十大寿的酒哪,不然你存折里的钱怎么能取出来用?你老人家不能舍不得啊!小四哥已经准备给你们好好办了,我们都等着呢。”
“……程林啊,别哄我了,你有这份心,我感谢你。”母亲喘几口气,接着说,“程林啊,我就听你的,坚持几天,就会好的……”
晚上,韩叙芳的病势急转直下,完全如医生们所预料的。稍一延迟用药,她马上痛得浑身冒汗,老邻居们大都散去,只有年轻的还在,他们之所以在,是因为估计她熬不过今晚,他们留下来准备帮忙。韩叙芳服了药,好半天才止住痛。凌晨三点,她吃力地说:“运红,你扶我,我坐到椅子上,舒服些。”
陆运红和韩雷两人忙扶起她,让她坐到睡椅上,半躺着。韩叙芳眼睛微闭,说: “小四啊,刚才……我见到你外婆、外公……还有你奶奶,你大哥陆运新……来了,他们说来……接我。”
母亲的声音飘忽不定,口中喘着粗气,气息越拉越长,陆运红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只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程林又来了,他把陆运红拉到一边,说:“小四哥,三婶已经不行了,这事你打算按咱们民间传统操作吗,还是……”
“这个,都行,先看爹的意思。”
沉默许久、蜷缩在一边的陆选南把程林的这句话听得很清楚,声音嘶哑地问:“你娘辛苦一辈子,不能连个道场都不做。”
“那就按习俗办,你帮安排一下。”陆运红说。
“好吧,我就替你安排了。”程林说,“可以马上准备了,待会儿断气的时候,放鞭炮,我那儿有;烧断气钱,也有,让孩子来拿就是,其他的我也帮准备了。”他说完走过去,趴在韩叙芳的耳朵旁,大声说道:“三婶,你能听见吗?我是程林。”
陆运红心如刀绞却哭不出声,蹲在母亲面前,抱着母亲的头。母亲忽然微微地睁开眼睛,眼珠却不能转动,他使劲地摇摇她,她望着儿子,眼角现出两条浸出的泪迹,好一阵,她的嘴唇动了:“小四,你怎么才穿两件衣服 , 冷不冷啊?……给你爹说……那三只母鸡,只有那只……黑鸡生的蛋,是能孵小鸡的,其他两只……生的……不要孵。我还有点钱,放在床下面的脚垫子下,你取来,给几个孩子……别忘了。”
大家急忙围过来,程迎夏和陆迎秋大声喊着奶奶,他们的奶奶一动不动,眼神像婴儿一样无助,气息越来越弱,每呼一口气,如同从大海深处费尽千钧之力才勉强浮起,在海平面上晃了一下,又迅速往下沉。片刻后,她半睁的眼睛疲倦地闭上了,嘴角流着涎,几分钟过去了,再没见到她有费力呼吸的动作。程林把手放在她的鼻孔上试了试,说:“算了吧,三婶已经去了。”然后大声说,“三婶,你慢走啊。”
陆运红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母亲的遗体,泪水从脸上滑落。陆运芹和程迎夏大哭起来。钟强的母亲李守珍,程林的妻子曾小英,以及黄学勇的妻子赵桂芬劝慰着韩叙芳的亲人们,忙把她抱到已平放好的门板上。程永华家的四伯母开始给她净脸、换青黑色的寿衣。按程林的吩咐,所有晚辈都来到韩叙芳遗体前,跪好,送亡者往生,等帮忙的人把她的寿衣穿戴好,放平。四婶根据亡者的年龄,折了七十九根细黑线束住寿衣,再穿好寿鞋。其他人去烧断气钱,点燃鞭炮,然后又去把她睡过的床挪了位置,将床上的罩子全部拉开,免得它绊住死者的灵魂,再把她睡过的被褥和用过的毛巾拿到外面的十字路口烧掉。陆选南蹒跚着走过来,蹲在韩叙芳的遗体前,抓着她的手,捶着自己的头,哭了起来:“叙芳,你怎么就抢在我前面?该死的是我啊,我害了这么多年的病,怎么就不死啊?我还活着干啥?”
“你去年还和我说,也想和邓荣华他们一样,去天安门,去毛主席纪念堂,咱俩一起去啊……你呀,你醒来嘛,我陪你去!”
韩雷和韩斌忙把他劝回房里,让他回避这个场景,怕他别伤心。陆选南勉强被众人扶着回到屋里,依旧哭个不停。他对韩雷和韩斌说 :“别管我了,你们去忙,去给你们的姑妈磕头,别管我了,别管我了,我就睡一会儿吧……”
程林将家里事先准备好的三支长烛、九支香和一盏长明灯点上,放在停放遗体的门板前方,然后整理衣衫,在遗体前跪下,恭敬地磕三个头,说道:“三婶,你安心去吧,我会尽力协助小四哥和三姐他们给你料理后事的。”
陆运红如在云中,望着忙碌的亲友们。程林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开始对陆陆续续赶来帮忙的亲戚和邻居们进行分工,谁帮着接待客人,谁帮着记账,谁帮着去买棺木,谁帮着打点这几天的生活。程林代为主事,轻车熟路,安排好后,天色大亮,魂幡已经挂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