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端坐在二舅王海铭新买的庭院大堂里,望着跪在地的范明,顾允成有些不解的看着朱常洛,“先起来罢。”。朱常洛毕竟是现代人,一个人再坏他见不得人跪着。
山西汾州府介休县张原村人范明。朱常洛扬起了嘴角。这个在万历朝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有个在明末清初的辽东赫赫有名的儿子。——他就是在清军入关后被顺治帝专门设宴款待,被清廷特封为“八大皇商之首”的范永斗。
何况范明的“坏”还没有落实,万历二十二年的范明大抵还算个良民,在朱常洛眼里,一个良民即使在将来是坏的,眼下也不该让人先跪着。
范明伏着身子没动,“小民有罪,实不敢起。”朱常洛一听“有罪”二字就觉得头疼,他没想到人一当皇家人就失去了与人平等对话的权利,不平等还不算,现在他连不让人下跪的权利也一并失去了。
朱常洛微微一笑,不急不忙地反问道,“你有甚么罪?”范明回道:“皇长子殿下要定小民甚么罪,小民就是甚么罪。”朱常洛没想到自己一个不设防就成了大明的路易十四,好在他并不把“朕即国家”这句话当真。
“你无罪。”朱常洛重复道,“本皇子宣布你暂且无罪,你先起来罢。”范明这才慢慢动了一下,见朱常洛没有变卦的意思,方晃晃悠悠地从地爬了起来。朱常洛不得不承认,范明的这种作派让他心酸,八大皇商之首的亲爹在皇权面前竟也是如此卑微,这种历史和现实交错的反差让他心里直发堵。
“本皇子听说,范掌柜在张家口及朦国一带行商,生意做得很大。”朱常洛刻意缓和了语调,“怎么还打扮得这般朴素?”范明刚站直了身,听到朱常洛问话又赶忙躬身作揖。“这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农民之家许穿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小民身为大明子民,国朝成制岂敢违逆?”
朱常洛“噯”了一声,道:“现在早不是太祖皇帝刚开国的那时候了,京城里被蟒腰玉、衣麟带金的小官就不少,勋戚之中连四爪象龙也穿得身。”
“不止京城,江南豪富之地尤为如此,富商巨贾个个都造园林、起高楼,违制逾矩者数不胜数,早没有人去管了。”顾允成说道。“难得我大明还有范掌柜这般惦记国朝祖制的商贾,莫说太祖皇帝地下有知,就是本皇子见了也不免动容。”。
朱常洛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十分温煦从容又体贴下情,晚明的服饰等级制早已形同虚设,有钱就能穿好衣、住华屋,像范明这种有了钱还一直恪守明朝祖制的商贾着实属于稀有动物。不料,范明却被朱常洛格外温和的语气吓了一跳,闻言忙解释道,“小民在张家口的一点买卖不过是小本经营,养家糊口而已,哪里穿得起绫罗绸缎,住得起高楼大厦?”范明连连作揖。
“山西这几年年景不好,不是旱灾就是虫灾,听闻山西仅今年年初就有饥民六十万余人,大皇子殿下牵挂民生,太后、皇后、恭妃娘娘都有赈捐,定是时时为此忧虑不已。”。
“小民愿为君分忧,捐出我范家全部家产供予山西灾民,以求宽慰圣心,使皇得以开颜几许。”朱常洛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范明会如此痛快地捐出自己的家产。
要知道范明同努尔哈赤可不一样,他既不靠岳父,也不靠干爹,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白手起家。后世史料中的范明是个气性很大的人,他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续弦之后便对他日渐冷落。
有一次范明在自家院中摘了几枚没有熟的青枣吃,就被他父亲打骂了一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个人远走长城独石口,和塞外胡虏做生意,渐渐攒下了一份家业。
十二年后他衣锦还乡,为报当年因捡吃青枣而被打之辱,特地在他介休老家的张原村里,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了六十亩枣园,且终生都没有与他的父亲和解。朱常洛想不通了,那个当年挨了一顿打就能与他父亲彻底决裂的范明,怎么会舍得这么轻易地就捐出自己辛苦打拼来的家产呢?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起眼来仔细打量了范明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