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谢道韫 有些人,从未想过会有交集,但最后,倒是一起走到了地老天荒(2 / 2)在深渊里仰望星空:魏晋名士的卑微与骄傲首页

伍尔夫有严重的强迫症,屡屡有自杀倾向,是最懂得欣赏她的丈夫雷纳德·伍尔夫屡屡救下她。那时候一个女子写作还需要承受来自男权社会的种种挑剔,是伍尔夫先生为伍尔夫建立了一间自己的房间,让她可以在那儿留下给全人类的礼物。尽管雷纳德的名字注定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然而没有伍尔夫先生便没有日后完整的伍尔夫太太。

王凝之在历史上也是不出色的,他几乎消失在了王家另外两个兄弟耀眼的光芒中,甚至谢道韫彼时的声望亦高于他,有人戏称,王家对历史的贡献,在于献之的字,徽之的放诞和凝之的老婆。然而王凝之并没有表现出不耐,他没有以丈夫的身份将谢道韫的足迹和思想限定在闺阁之内,他也没有让谢道韫经历古往今来那么多才女经历过的颠沛流离。

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并且以温和愉悦的态度接受和欣赏妻子高于自己的才华和声望,定然不简单。也许他平庸,但他以他的胸襟包容着她,保护着她,在他力所能及的那些岁月里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处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作为丈夫,王凝之是出色的,他成全了谢道韫,用他的平凡。

在他的庇佑之下,谢道韫是自由的,她有自己的心灵空间和追求,不再囤于闺阁,不再伤春悲秋,而是醉心于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思索。仔细观察这个女子,你常常会想,如果她不是女子,也该是永和九年那一次兰亭之会上俯仰天地、品类宇宙的一员,也该在《世说新语中像她的叔叔谢安一样被写进“雅量”篇或是“排调”篇中。

曾经有一个颇有识见的尼姑在比较谢道韫和当时与她齐名的才女张玄的妹妹顾夫人时说过:“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看着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高下却依然是分出来了:闺房之秀,一般女子努力读书少做错事勉强可及,可是一个女子,有疏朗清阔的竹林名士的风采,便早已超越了学识修养,而是气度和胸襟了。

谢家经常有文人雅集,开明的谢安允许孩子们一起参加,他曾经问过孩子们最喜欢《诗经中的哪一句。谢玄回答的是深富美学意味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谢道韫喜欢的却是“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和谢安喜欢的“吁谟定命,远猷辰告”一样出于《诗经·大雅,是周朝的老臣忧心国事的句子。

她不仅忧心国事,对于当世的事情也看得透彻,她曾经提醒过谢玄,你天分有限,警告他不要尘务经心。那时候谢玄打赢了淝水之战,是功高震主的强臣。谢道韫看到了盛极必衰的苗头,隐晦地提醒谢玄该是止足的时候了。

她还关心自然,像当时的很多聪明人一样思考人生和天地的关系,思考名教和自然的相生相克,她一定不是小家碧玉似的容易脸红的女子,也许还曾经女扮男装遨游四方。

谢道韫曾经去泰山玩,有诗留下: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清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气象乐何物,遂令我屡迁。

拆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这是当时流行的玄言诗,讲究意在言外,于是诗句本身便晦涩起来,不好读。六朝的诗歌无法跟唐诗的工整浓丽相比,只是看着这一句“拆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你不会想到那句带着豪情的“以天为盖地为庐”吗?后来那位写出“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也一定会将谢道韫引为同类,赠她一杯菊花酒。

女人写诗常见,卓文君写“白头吟,伤离别”,左芬写“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写得都好,只是终究气宇不够。除了丈夫和父母,她们的生活里没有更多的主题,难免让人觉得可惜,这不是才华的局限,而是视野的狭窄:波伏娃说女人之所以成为第二性,是她们把自我规定和认同为女人。把自己的关注点局限在琐碎和家长里短之上,是闺秀,但成不了名士。

但谢道韫不一样,她参加家庭的集会,聆听当时最有才华和气量的男人们的谈话,甚至在青帏后面参加他们的辩论。她的小叔子王献之曾经与人辩论,被她听见,当时王献之已经尽落下风,差一点落败,却没想到谢道韫从青帏后出声,将原先已经穷尽的词理步步引申,最后居然让客人词穷,为王献之赢得一局。

你大概会想,岁月如此静好,慢慢变老也许是这个睿智的女子应得的从容,然而,在她的故事终将结局之前,是陡然的翻天覆地。这样一个独特的女子最后一次出现在史书上却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那时候她已经没有了王凝之的庇护。

隆安三年公元399年,孙恩叛乱,攻到会稽,虔诚的五斗米教徒王凝之不组织守军,反而胸有成竹地说他已经通告天上的神仙,孙恩蹦跶不了多久就要被收走了。王凝之倒不见得真的如此昏聩,只是熏染了一辈子名士温雅的凝之从心里不相信,也不能想象孙恩真的敢把他怎么样。然而结果却是刀剑无情,孙恩真刀真枪地杀将进来,血溅了凝之的名士理想。

谢道韫和谢安一样的坚韧和从容在此时体现了出来:听到这个消息谢道韫立刻组织了一帮娘子军,自己也佩刀杀将出去。虽然花拳绣腿不见得管用,却向孙恩传递了一个坚强又勇敢的信号:作为谢家的女儿,王家的媳妇,她会代表这两家高门抵抗到底。这不能不说是个让孙恩再三思量的信号。

后来谢道韫的四个儿子都在此次叛乱中遇难,孙恩又想杀掉她的外孙的时候,已经年迈的谢道韫怒斥他,“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

孙恩听说过谢道韫的才名,又刚见识过她的勇敢,再被怒斥一顿,想想不禁胆寒:王谢是当世大族,自己刚杀掉五个姓王的,再杀掉一个名满江南的谢家女子,将来恐怕不见得有好果子吃,于是谢道韫的外孙因而免于一死。

每次看到这个故事,常会不自觉地想,是魏晋的自由和豁达成全了谢道韫,但也是这个乱世葬送了她精心选择的生活。它让一个女子名冠天下,却也让她晚景凄凉。谢道韫运用了她所有的才智给自己安排了一辈子的平庸:她知道,一个女子的幸福来源于她的平庸,那些在书本上留下传奇的女子所经历的跌宕和不幸,在现实中的重演会摧折女子本来敏感而温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