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无非不再说话,只是默默饮酒。
她饮酒的姿势很豪迈潇洒,看起来绝不会让人想到牛饮,或是粗俗,只会觉得她潇然神举,别有一番名士风度。
与她相对的,季澄明尽管也在默不作声地饮酒,姿态却要精致小心得多,只是捧着玉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罢了。
因此,当季澄明只是微醺的时候,听无非已经不知道比他多喝了多少杯,竟有了醉态。
听无非的背脊还是挺直的,神色也自若,但她忽然猛地放下酒杯,杯子磕在石桌上,清脆的响声从亭中传出去很远。也把默默喝酒的季澄明吓了一跳。
季澄明抬头看他的大师姐,这才发现听无非虽然大面儿上不显,但眼神已经微微有些迷离,一直如玉雕般的面庞,也显出了朦胧的红晕。
更不用说她的动作——她正轻皱着眉头,却不是平日里那般威严深重地不满,更接近于……
更接近于什么呢?季澄明微醺的脑海里一时想不出什么词儿来,但这样的听无非,他只觉得似乎一阵山顶的风都能将她吹散,她那笔挺如青松的背脊,此时看起来瘦骨伶仃,不堪一折。
对了,就像他曾收到过的一件琉璃灯,朦胧的光亮起来的时候,又脆弱,又易碎。
季澄明想,原来他的大师姐,在喝醉之后也会露出这幅模样吗?
所有人都当她是天之骄子,战无不胜的神明,但她也并非一帆风顺,遇到了困境只能自己默默地扛下来,至多在酒后,露出一点铠甲之后的疲惫。
季澄明仿佛看见了天上的神明坠地。
他鬼使神差地,用自己最温柔、最沉稳的声音,问他的大师姐:“师姐,若是有不开心的,可与我说一说?”
听无非饮酒的动作一顿,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地扫了一圈,然后才望向声音的源头。
又凝视了季澄明几息,仿佛大脑终于消化完了季澄明刚才的话,听无非才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你不能听。”
说完,她又自斟自饮起来。
若是平常的听无非,她拒绝之后,季澄明绝不敢再尝试动摇她的想法,只会默默地缩回去,做一个合格的工具人;但现在,季澄明敏锐地意识到,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能同大师姐亲近起来的机会。
只要他能够抓住这个机会。
他于是伸出手去,青色的袖子从他手腕上滑下,替听无非斟了一杯酒。
季澄明来之前特意穿上的衣裳在此时抓住了听无非的全部注意力,她的目光随着滑落的袖口,慢慢地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于是她没有拒绝季澄明的举动。
这一次,季澄明再劝她的时候,听无非便开了口:“还能有什么事呢,天下的烦忧,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一个字罢了。”
情?季澄明下意识地想。他虽至今不通情爱,但同窗里经验丰富的人却多的是。他眼见过那些平时正经的人因为一个情字,做出正常时绝不会做的举动。何况,听无非这里,不就有一个……
季澄明下意识地回避了那个名字。
听无非吐出的字眼打碎了季澄明陡然升起的一点烦闷。
“钱。”
钱?季澄明哑然失笑。
季小公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缺过钱。没有过关于钱的烦恼,一时间自然想不到这上面去。
只是大师姐也并不是缺钱的主儿,怎么会在这里为钱这等俗物发愁呢?
季澄明心中豪情万丈,仿佛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手一挥,斩钉截铁:“师姐缺钱么?我可以给师姐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心中盘点自己的身家。因为是季家这一代唯一一个单灵根,又拜入听雪峰,同听无非“感情甚笃”的缘故,季家这个庞然大物在季澄明身上的投资堪称大方。
单纯论钱财和有形资产,即使是现在的听无非也及不上他。
但听无非醉虽醉了,却并未有半分犹豫,便摇了摇头,再次将季澄明拒之门外。
“太少了。”听无非如是说。
如果听无非点头答应下来,季澄明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借出去。但现在听无非不要,季澄明反而有了一股倔劲,他趁听无非醉了好说话,追问她:
“师姐要多少?”
“很多很多。”听无非说,“而且我要扔进东海秘境里去。”
东海秘境是什么,季澄明当然一清二楚。可是,可是,东海秘境不是听无非的,它属于太仪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