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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护国公府前来下定。
单是聘礼就置办了三十六抬,喧喧闹闹地走街串巷,这份高调震惊了整个帝都,过往行人议论纷纷:这唐五姑娘可真是能耐,才送走了个三皇子,立时迎来了新的冤大头。
宝颐听了一耳朵流言,边听边冷笑,对桃花儿道:"我家虽然权势大不如前,但钱财进项却不比护国公府少,娶我可实惠着呢,这些人懂什么?"
桃花儿提醒她收敛一点:"姑娘,你也别作了,就你这风流名声还有这处处留情的做派,能嫁予正儿八经的世子,已经是一桩奇事了,那日老太太听了,都惊得差点把茶盏扔出去。"
这倒是真的,就在前几日,宝颐跪在祖母面前,正式禀明了长辈,自己愿意出嫁。
宝颐祖母没想到姜湛竟然会愿意娶宝颐,整个人大惊失色,连眼旁的面皮都展开了,瞧着颇为惊悚。
她把孙女揪到面前来,左右观察了半天,末了梦游般来了一句:"猗猗啊,你莫不是遭了狐狸大仙点化?"
宝颐一脸茫然:"啊?"
张氏小声告诉她,最近祖母沉迷志怪话本,正怀疑她是不是学了什么妖法蛊惑了姜湛,要不他怎么会白日发昏?哭着嚎着要娶她?
宝颐屈辱地指着自己的脸道:"祖母,阿娘将我生成这副容貌,我还用得着学妖法吗?"
祖母盯着孙女如花似玉的小脸蛋,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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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聘礼后,宝颐就不再出门行走,往家里一躲,再也没露过面。
朋友们来看她,发现昔日活蹦乱跳的唐五姑娘居然在仔仔细细绣嫁衣,纷纷大惊,问她是不是被妖狐迷了心窍,改邪归正了?
宝颐郁闷得很,不知为何大家都爱和狐狸过不去。
而且什么叫改邪归正,护国公府可比自己家邪门多了。
汝阳郡主问她:"关在家里那么久,就为了绣这嫁衣?"
宝颐手握小金针,神情坚毅凛然,如平阳公主镇守娘子关,寸土不让。
"诸君,头可断,血可流,嫁衣审美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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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可能会纳通房,爹娘可能会靠不住,唯有手上的钱才最忠诚,宝颐早已想通了,并打算把此次出嫁当作自己铺子的宣传良机。
为此,宝颐这次倾注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把衣裳收拾得美轮美奂,那绣样上的长尾鸟画得栩栩如生,连一向不屑于女红的李令姿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摸了摸绣鸟金光灿灿的尾羽,由衷赞一句:"这手艺当真一等一的好。"
她从前不喜宝颐粗俗,可宝颐倒了霉后,她反而善心大发,把宝颐纳入了知交之列,隔三差五就来瞧她一回。
宝颐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做菩萨的恶趣味,一看到落魄人士就走不动道。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先是对折柳,再是对裴振衣,她的毛病就是看不得年轻男孩不上进,非逼着他们走正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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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五皇子剿匪大捷,意气风发地回了帝都,策马扬鞭于天街之上,满城为之侧目,
帝都人民最近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前阵子刚听了唐五姑娘与天家贵胄的恩怨,见了护国公府送嫁妆的排场,此番五皇子回京又是一场大戏,大家迫不及待想知道二皇子禁足在府这段日子,听闻弟弟立功,究竟咬碎了多少条小手绢。
更想知道——唐五姑娘的这个好看的面首,若是发觉主君已允嫁他人,会是什么心情。
桃花儿说,裴振衣听闻此事时,呆呆立了半晌,目光空洞得令人心慌,那么沉静的一个人,神色居然如同个被抛下的小孩。
旧衣上溅了血,刀已劈砍得卷了刃,他刚拖着疲惫的躯体从远方归来,满心以为会拥有奖赏——或者不用什么奖赏,他只想擦掉手上的血与尘土,好好抱一抱他的姑娘。
她明明答应了等他的。
为什么要毫无征兆地嫁给别人?
桃花儿叹了一声:“我从没见过裴公子这般模样,姑娘当真残忍。”
宝颐刺绣的动作一顿,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桃花儿道:“他都没去五殿下的庆功宴,直接纵马来了府上,被侍卫拦住了,侍卫们说不让他入内是姑娘您的意思,请他离开,他却不愿,一直等在府门前。”
宝颐往外望了一眼,天色将暮,从西面滚来一片厚厚的云,北风呼号,寒凉的空气中几乎能拧出冰水来。
那么冷的天。
“你让他回去吧。”她道:“年轻人不惜身子,得了老寒腿可怎么办?”
桃花儿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她沮丧地回来传话:“姑娘,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威逼又利诱,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要见姑娘你。”
意料之中的反应,宝颐在心里叹了口气,裴振衣犟起来,那可真是八匹马都拉不住,不撞南墙绝不死心。
不,即使撞了南墙,他也未必会回头,没准还要多撞几次,撞到头破血流都不停下。
一粒雪花飘至窗棂悄然融化,很快,更多的雪片纷纷扬扬落入园中,将石阶染作素白。
宝颐放下绣棚,站起身,给自己披上了厚实的昭君兜,大红的底色配精致暗纹,领口一圈雪白无尘的上品狐狸毛,映得人明眸皓齿,奢靡艳丽至极,护国公府的一干聘礼中,这是最光彩的一件。
把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盛气凌人,她接过桃花儿递来的二十四骨紫竹伞,撑开,宛然笑道:“既然他想见我,我就去见见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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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天短,日已西沉,寒风裹挟着霜雪席卷而来,落在少年分明的眉眼上。
路上的行人见落了雪,匆匆忙忙地拢紧衣裳,找路边的铺子避寒,只是路过侯府门前时,却见一道人影不躲不避,笔直地站立于风雪之中。
好奇的目光向他投来,这些好奇的目光在看清他面容时,无不转为惊艳。
少年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因长时间行军,皮肤显得有些粗粝,可这无损于他出色的容颜,甚至这身寒光熠熠的甲胄,更加为他增添了几分硬朗的杀伐气。
只是不知此人为何执拗地等候在此,任皎白的雪堆积在肩头,生生站成了一尊雕塑。
门前的侍卫也看不过眼,劝道:“裴公子,你还是回去吧,哪怕五姑娘不要你,凭你这张面皮子,何愁没有下家?”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冷冽如刀。
出京一遭,手里上捏了人命,这眼神一下就不同了。
侍卫一缩脖子,心里嘀咕起来,你瞪我又有何用,有种你瞪五姑娘去啊!
但他没想到的是,裴振衣还真敢瞪五姑娘。
昏暗雪光中,那沉重的朱漆大门从内开启,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伞上绘的红梅殷红如血,与女孩眉间的花钿相得益彰。
她素手微抬,纸伞往上挪了两寸,露出一双妩媚上扬的眼睛,让人想起志怪绮谈中摄人心魄,吸人血肉的涂山狐仙。
女孩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竟然笑了出来,挥手屏退了下人,慢悠悠开口道:“你回来啦?”
裴振衣不错眼地看着她,已冷得失去血色的唇默默抿紧。
他们明明只隔着几阶距离,可他恍然觉得,他们之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
她干净又骄傲,如云端皎皎明月,而他仅是路旁一粒微尘,满手沾着肮脏的血与泥土。
当他听说她要嫁给姜湛的时候,他脑中只余一片茫然的空白,这句话每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合在一起,竟然让他怎样都不解其意。
“……靖川侯府的五姑娘是天仙般的容貌,如非一等一的人家,怎么能护住她呢?可巧护国公府的世子亦德才兼备,容貌过人,两人又有青梅竹马之谊,此番结两姓之好,实是水到渠成……”
这些刺耳的议论无时不刻往他耳朵里钻来,每一字都如刮骨钢刀,摧人心肝,外人看来毫无端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已经抖得握不紧缰绳。
他知道她迟早会嫁人,可没想到有那么快,快到他茫然无措,六神无主,一股被抛弃的恐惧烧尽了他一而贯之的骄傲。
他暗自握紧袖中的玉雕兔子。
剿匪结束那晚,五皇子大为喜悦,将缴来的银钱分了一大笔给下属们,裴振衣也得了赏赐,随同侪们一起进城整顿,在去买酒的路上,恰好经过了一家琢玉铺子。
他一眼瞧见老师傅正在雕琢的月兔,这只兔子气鼓鼓的神态,像极了某个娇里娇气的姑娘,他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全部的赏银,买下了这块玉雕。
同侪笑他没出息,赚了银子不想着喝酒吃肉逛窑子,反而屁颠屁颠地给姑娘买玉,真是钱多了烧得慌。
裴振衣皱了皱眉,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时心中柔情蜜意,可瞧着她戏谑的眼神,此刻他心中的慌张越来越浓烈,不好的预感如越来越密的雪片一般笼罩了他。
“猗猗……”他轻声唤着她的小名,本能地想要抓住某些不确定的东西。
“不要叫我猗猗啦,”宝颐温柔道:“我未婚夫听了会吃味的。”
“未婚夫?”
“是姜湛?”他听到自己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
那纸伞上的梅花俏皮地倾斜两分,窝在洁白狐狸毛领里的姑娘笑了,是一种满足而自得的笑,轻浮虚荣得厉害,可配着她娇美的面容,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
“对啊,你应当也听说了,就是姜湛,真想不到他还愿意娶我。”她细白的手指绕着伞下的坠子,沾沾自喜道:“护国公府殷实又有权势,我嫁过去就是未来的公府女主人,他会给我买很多衣裳首饰,提携我的家人,多好的亲事啊,你不该恭喜我吗?”
他不语,指尖刺破掌心,玉雕兔子被染得血红。
“裴振衣,”她轻轻地叹出了声:“你也明白,我不可能嫁给你的。”
“有什么关系?”他狠狠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寒冷到刺骨的空气,眸中浮现出一缕哀色:“我本也没有痴心妄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