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期,竟会就这样死了? 谢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他总以为一个像安老板这样会来事的人,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林小鬟在一旁查看安可期的尸身,突然“啊”了一声:“他是中毒死的。” “什么毒?”秦念问。 林小鬟的脸色颇为难看,“就是我给他下的毒,七日醉。” 谢随转头看向她。 “这毒要过七日才会毒发,但今日才第六日……按大当家的意思,待我们上了岸,我会再给他一个月的药暂缓毒性,让他自己去找解药……”林小鬟着急地解释道,“这七日醉在体内,若没有混入其他毒-药,怎么也不可能提前发作呀!” 谢随沉吟道:“那是这艘船上,有人给他下毒?” “船上都是我的人,他们不敢的。”秦念冷冷地道,“长江上万顷波涛,外人要上这艘船而不引人注意,也是绝无可能。” 谢随不说话了。 秦念顿了顿,道:“我若要杀人灭口,绝不会猫哭耗子。” 言下之意,她若要杀了安可期灭口,她早就堂堂正正地杀了。 谢随苦笑:“你以为我怀疑你?” “难道你还会相信我?” 谢随没有回答,却道:“不论他中的是何毒,何时中的毒,凶手不是在岛上,就是在船上,对不对?他若是竟然在水中,那我们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秦念一听,脸色变了。她一回头对小鬟厉声道:“将所有船工都叫到甲板上来!” *** 星夜下,甲板上,所有船工一字排开,听着小鬟给他们训话。 “就在刚才,我们船上的安老板,丢了一串极名贵的佛珠子。我也知道你们生活一般,看到安老板那样讨厌的有钱人一定会眼红,但是做生意呢,最重要的就是讲一个信誉……” 她一边信口胡诌,一边目光扫视过一张张或黝黑或枯瘦的脸。 大船的底舱是船工们睡觉的地方,谢随与秦念悄悄地下来,一张床一张床地摸了过去。 那座孤岛所处悬远,秦念又已将江底密道毁掉,那凶手如要上岛,势必也要跟着安可期驾来的这艘大船来,再跟着这艘大船回去。虽然早在安可期上岛之前,林小鬟——确切地说,是高千秋——已经将他的船工全都偷偷换成了自己人,但那凶手武功既高,想必总有办法掩人耳目地混进来。 “这里。”谢随对秦念招手,秦念凑了过来。 谢随按了按面前的被褥,“这下面的床板虽是平的,但总觉裂开了些。” 秦念径自掀开了它。 谢随还来不及无语,就看见那平平的床板中间,正正好好地嵌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谢随深吸一口气,手掌在床板上拍击一下,那木盒便弹了起来,盒盖打开,里面掉出一把黑漆剑鞘的长剑。 秦念接住了它,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几许,忽然顿住。 “怎么了?”谢随问。银光忽闪,那是一把好剑。 “这把剑我见过。”秦念并指抚过剑身,目中寒芒掩映,“这是一把软剑。” *** 甲板上,林小鬟一个个地检查船工们的手。 长年在江涛中求生的船工,手掌都大而粗糙,手指、掌心无不因拉纤抽缆而生满厚厚的茧。但如果是一个混进来的江湖人,那么他的手也就因他善使兵器的不同,而会在有些地方生茧,有些地方薄嫩。 小鬟每检查完一个,便让那人先回去工作。过半的船工都离开后,小鬟看了看天,东方已现出鱼肚白。 如果眼下这顺风持续下去,到天亮时,便可抵达对岸了。 高千秋倒是说过,会在对岸等着接她的。 她走到队尾的最后一个人面前,还来不及看见他手中何物,那人的手便突然一扬,一把石灰撒了出来! 小鬟立刻闭眼而身子前倾,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那人猝不及防,却以小擒拿手将小鬟的手扭翻过来,小鬟痛得额上直出冷汗,稍稍睁开眼睛,便见那人其貌不扬的脸上,冷酷得好像完全没有感情一般。 小鬟另一只手将兵刃抽出—— 那是一对金钢铸成的子母环! 她将子母环朝那人划去,逼得那人放开了她的手后退几步,身后就是船舷了。 小鬟一咬牙,手持子母环飞身而上,那人却好像很瞧不起似地撇了撇嘴,一掌击出,小鬟痛呼一声,往后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而后,她才慢慢地吐出一口鲜血。 “小鬟!” 秦念、谢随在底舱听见动静,连忙赶了上来,却见到这副情状。谢随立刻拔刀上前,秦念扶起小鬟,焦急地探看她的伤势。 而那凶手穿着船工的粗衣短打,正临风站在船头,微微眯了眼睛看向他们。 他手上没有兵刃,但那掌法之狠厉,仍然令人心惊。 谢随盯着他的手,“是你,用摧云掌杀了钟无相?” 那人并不回答。 秦念抬头道:“在吹金断玉阁偷袭柳庄主的人也是他!” 谢随的话音淡淡,手却握紧了刀柄:“不知阁下是哪一殿的,阎罗王还是秦广王?” 这话一出,那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开了口,“谢随不愧是谢随。”声音极冷,没有温度。 “不敢不敢,只是我许多年前,不巧与摩诃殿的十殿阎王全都打过交道而已。”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两人如两只暗中蓄力的豹子,谁也不肯在对方露破绽之前先动手。 那人忽然拿下巴点了点秦念,“那个女人,不值得。” 谢随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连这个也管?” 那人面无笑意,“我有证据,她骗了你。” 谢随道:“证据呢?” 那人将手探入怀中,“在这里——”陡然又掷出三支甩手箭! 谢随长刀已出,三支甩手箭全被斩断,落在了秦念和小鬟的身前! 那人掷出暗器的同时,自己身子向船舷外仰倒,竟似是打算跳船! 谢随一步上前,一刀平出,一道光弧刹那划过,那人欲躲不及,拼着身上中刀,一跃遁入了江水之中! 黎明的长江蓦然溅起巨大的水花,顷刻间又归入沉寂。 谢随收刀入鞘,“这样他至少不再有力气凿船了。”一边说着一边回来,“怎样?” 秦念抱着小鬟,六神无主地抬起头,“她……她的脏腑都被那一掌震碎了……” *** 长江边的码头上,高千秋已等了七天。 他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长衫,腰上配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任谁在码头上看见了他,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这几年威震江湖的绝命楼的主人。 他同小鬟承诺过会来接她的,所以他来接她了。 隔着烟波浩渺,他渐渐地望见了吹金断玉阁那艘惹眼的大船。船靠了岸,当先走下来的是一个灰白长袍的男人,在他身后便是秦大当家,秦大当家的身后,两名船工抬着一个担架小心地走上岸来。 高千秋一眼便看见了那担架上人事不省的少女,就是林小鬟。 “伤她的人是谁?”高千秋道,“安可期吗?” 秦念还没有回答,高千秋已经看见后面的船工又抬出一具担架,这次那担架上蒙着白布,显是个死人了。 高千秋看了秦念一眼,秦念点点头后,他一把掀开那白布,便看见安可期死得透透的青灰的脸。 “你先带小鬟回去养伤,”秦念道,“必要的话,将小船儿也叫来。” 高千秋道:“伤她的人是谁?” 他那声音粗嘎难听,又是执着地问同一句话,就像一把琴弦反复地刮在破碎的木琴上,令人头痛欲裂。 秦念好像难以忍受了,“你即使问我,我也……” “是摩诃殿的人。”谢随却开了口,“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童子功,使一把软剑,身上暗器无数,还会摧云掌。” 高千秋看向他,点点头,干巴巴地道:“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便从担架上将林小鬟背了起来,对秦念道:“大当家,我带小鬟走了。” 秦念“嗯”了一声,好像还想说什么,高千秋却脚底如飞,转眼间就消失在码头边的人群里。 秦念站在原地。 “你为何要告诉他?”她道,“摩诃殿中杀手三千,绝不是好惹的,便你当年不也被追杀得半死不活……” “你拦不住他的。”谢随安静地道,“既拦不住他,不如多帮帮他,让他少走些弯路,不好么?” 秦念微微垂下眼帘,咬着唇道:“我已经害了小鬟,我不想再害了他。” 谢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鬟是你的好朋友,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往秦念心中注入了暖流。她微微仰起头,谢随笑了笑,轻轻地抱了抱她。 大哥哥的怀抱,安稳而和平,但抱得不紧,好像是随时准备着要放开她。 她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但是害她的不是你,是摩诃殿的杀手。你不必空自苦。” 天色沉沉,身后是长江的涛声,身前是万千繁华世界。秦念的心情莫名地平复下来,好像无论多少的凶险苦恶,在他的怀抱里,全都只是温柔的清风而已。 那你呢?她想问。 你能不能明白,许多事情,原不是你的错,但你却一直、一直在空自苦? 谢随终于是放开了怀抱,秦念抬起头,看见他眼底有深深的、她无法触摸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