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期离开后,谢随独自一人在船头吹了一会儿冷风。 他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他自己,当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船顺流而行,在江面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水纹,转瞬又严丝合缝地消失在船后的黑夜之中。那高悬的月亮仿佛潜入了水底,又被桨声打碎成千万晶亮的断片。 侧前方的不远处已可望见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延陵,大约也不远了。 他离家十五年,南北东西地漂泊,却只在五年前,回过一次延陵。 那时候是安可期来信同他说,延陵家中的老母亲病得糊涂了,什么家门耻辱都忘了,只日日夜夜地想要见自己的宝贝大儿子一面。他若晚了一时半刻,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时他正与秦念住在无锡,从无锡到延陵,快马加鞭,不过大半日也就到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晚了。 当他赶到延陵时,母亲已经去世。 他站在街角,看见侯府为太夫人出殡的仪仗,站在最前头的是手捧着诰命圣旨的弟弟和弟妹,他们身旁是宫里派来吊唁的特使,身后跟着众多的亲戚。他们哭泣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又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有些眼熟,但是无论他再如何从记忆里翻找,最终也只沾得满身灰尘而已。 直到他们终于都不见了,延陵的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纸钱,仿佛在这盛夏里落了一场雪。 *** 谢随回到船舱,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才转头,对秦念平静地笑:“有客人来?” 秦念正倚靠着舱壁坐在床上,道:“也算不上客人,她原本就被安可期锁在这里。” 说着,一个娇小少女从阴影里走出来,朝谢随行了一礼,“小女子失礼了。” 原来正是秦念的丫鬟,林小鬟。 谢随笑道:“说什么失礼,若没有你在后应援,我与念念怕就要困死在那孤岛上了。” 小鬟掩嘴一笑,“那都是大当家的神机妙算。” 谢随看向秦念:“你今日精神好些了?” “嗯。”秦念道,“被你灌了那么多药,没有法子。” 谢随满意地道:“那便甚好,甚好。”又问小鬟,“当初绝命楼攻打吹金断玉阁,究竟结果如何?” 小鬟看向秦念。秦念淡淡开口:“当初那一百两黄金,你觉得究竟去了哪里?” 谢随怔住。 “我从见你的第一日起便告诉你了,你偏不相信。”秦念微微一笑,“安可期托你护镖的那口箱子里,从来都没有过一百两黄金。从一开始,那箱子里就只有石头。” “为什么?” “为什么?”秦念抬眼,轻笑,“因为他想用你,引出我。” 谢随凝注着秦念,等待着她的后话。 小鬟倒了一杯茶捧过来,秦念默默抿了一口,才开口道:“那口箱子,不过是安可期用来坑你的道具,与绝命楼全无干系。” “那绝命楼——” “绝命楼,是我在扬州置下的产业,目的就是监视吹金断玉阁。” 谢随原本打定主意无论秦念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然而听到这一句,却还是忍不住眉毛跳了一跳:“产业?” “我是没什么钱,你也没给我留几个钱。”秦念淡淡地道,“是红崖寨老当家的钱,也是红崖寨老当家的主意。” 谢随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这个老当家,是男是女?” 小鬟抢着回答:“老当家始终云英未嫁,离开寨子的时候还漂亮得像个二八少女……” 谢随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便遭了秦念一个白眼。 秦念接着道:“吹金断玉阁虽在江湖上结缘甚广,骨子里却还是做生意的,若不是朝中有人,安可期怎可能将生意做到那么大?初时我还不能确定他在朝中的靠山究竟是谁,直到他让你来找我。” 谢随道:“他的靠山,便是你的敌人?” 秦念微微掩了眼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密道中看见的那些骸骨之中,有三具极特异的?” 谢随回忆道:“一个四肢大张被钉死在壁上,一个整副骨架被毒熏成青色,一个被切成了数十段,看起来却仿佛是完完整整的。” 秦念听着,目中也流露出不忍之色,“当时你说了一句话。” “我说,圣上当年龙潜之时……” “圣上当年龙潜之时,好养武林异人。”秦念慢慢地道,“其中四个,一个轻功冠绝天下,最擅飞檐走壁,足履无声,号四翼蝙蝠,他的四肢便是他的四个翅膀。” “于是他的四个翅膀,便都被钉死在墙上。” “一个精通天下草木习性,最擅制毒用毒、解毒藏毒,号百草神君,据说他身无兵刃,只随身背一只布袋,遇见了不认识的草木便放进布袋里带回去研究,但到得后来,他那布袋终日空空,因为世上已没有他不认识的草木了。” “于是他也被剧毒致死,全身连骨头都毒透了……偏那只布袋还在他身边。” 秦念嘴角动了一动,像是想笑却没有笑,“一个内力刚猛而刀法奇诡,原本出身市井屠户,兵刃就是一把砍猪肉的大菜刀,可以将敌人像砍猪肉一般砍成十七八段,而敌人倒在地上时那尸身看起来还似是完整的。” 谢随不再说话了。 秦念也沉默了很久,才又道:“还有一个,第四个人,就是红崖寨的老当家。” 谢随顿了顿,“看来那位老当家,也必是当世奇人。” “若论武功,她比另三位要差得多了。”秦念淡淡笑道,“但是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最好看、最年轻的女人。” 女人,总是有许多比武功更厉害的招数的。谢随没有再细问,但他也已不想再细听。 他已经知道这必是一个被欺骗、被背叛、被屠戮、被掩埋的故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种故事,原本就太多、太多了。 秦念却也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没有将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而是径自道:“安可期用你,将我从红崖寨引出来,大约就是知道了老当家死在了红崖寨的事情。他、或者他的靠山担心,老当家会将当年的秘辛告诉我。” 谢随道:“你也确实全都知道了。” 秦念道:“他用根本不存在的一百两黄金诓我,我便用那实打实的一百条人命诓他。” 谢随笑起来,“你们不都是在诓我么?” 秦念看向他。 谢随笑着,好像真的心无芥蒂一般。 “你号称自己去了一趟绝命楼,被高千秋打了两掌受了内伤,还满身是血地倒在我床边——都是诓我的吧,念念?” *** 秦念吩咐小鬟先退下了。 谢随道:“她能退到哪里去?” “哪里都可以。”秦念道,“这船上除了安可期自己,其他都已不是安可期的人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属于他自己了。” 谢随笑道:“我家念念果然算无遗策。” 秦念道:“这次还真多亏了小鬟,她留在后头接应高千秋,用毒将安可期牵制住了……待上了岸,我给他指个找解药的去处,他也就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扰人清静了。” 谢随拊手笑道:“我家念念不仅算无遗策,还宅心仁厚。” 秦念身子疲惫地往后一靠,没有接话。 船行虽稳,舱中烛火仍微微摇晃,一缕烛烟袅袅而上,又四散开去,将整个舱室笼在氤氲迷雾之中。谢随只觉眼前女子也似一团迷雾,只不过是短短的五年而已,他却已然看不懂她了。 不,也许五年前,他就不曾看懂过她。只是那时候的感情都鲜明易露,看懂看不懂都可自作聪明。 秦念微微侧头,轻轻动了动唇,“大哥哥。” 谢随道:“嗯。” 见她如此神色,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她却蓦地笑出声。 没有发热,他松了口气,便在对面床上坐下。秦念望着他,眼中犹带着盈盈的笑影:“你还担心我?” “自然。” “我这样诓你,你还担心我?” 谢随摸了摸鼻子,“说不得,大人总是会被小孩子诓几回的。” 秦念当即变了脸色,抓起一边的枕头就朝他扔过去:“谁是小孩子!” “谁乱扔东西,谁就是小孩子。”谢随一把抓住那枕头,郑重其事地道。 秦念手底本已抓起了包袱皮,被他这样一说,悻悻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谢随放柔了声音:“我看你过去全不是这样的,定是被那红崖寨的老当家给带坏了。” 秦念冷冷道:“你对我们老当家,很感兴趣么?” 谢随道:“不敢不敢。” “感兴趣也是应当的。”秦念阴阳怪气地道,“她可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若不是被那时的穆王、如今的圣上金屋藏娇,也说不定有多少人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谢随装模作样地道:“话虽如此,美人迟暮,总是令人伤感。” “你没听小鬟说么?老当家驻颜有术,直到离开寨子的那日,容颜还如二八少女。”秦念说着,又补充一句:“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谢随摇摇头,“女人的容貌,我总是看不出真假。” 秦念讥笑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谢随道,“我感兴趣的从来都只有你,你同我说那么多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是想我作何回答?” 秦念满腹的牢骚都将发到口边了,得他这一句话,却突然全部哑了。 烛火飘忽,伴着涛声阵阵,将男人的影子落落拓在墙上,随光荡漾着水的波纹。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能听见船的上空鹞子飞过的嘎嘎之声。 谢随罕见地没有笑。他若是笑,她至少还能分辨一下他的用意,但他没有笑。 这样的一句话,他竟然说得很严肃,严肃得令她心中窝火。 谢随背着光,静了片刻,道:“待解决了安可期的事,你还有何打算?” “你呢?”秦念轻轻反问,“你有何打算?” 谢随低声道:“我想去一趟延陵,去家里看一看。” 秦念抿住了唇。 “带上你。”他又道。 秦念蓦然抬起眼,然而她还来不及分辨谢随眼中的颜色,门外突然响起急切的呼喊: “大当家?大当家!” 是小鬟在焦急地敲门。 “大当家?”小鬟突然急切地敲门。 谢随开了门,“何事?” 小鬟的脸色几乎要哭出来,“安可期——是安可期——” 他们赶到船上主舱,但见舱中一片金光灿烂,正是安老板的习气。 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床上,安可期正靠墙半坐,带着碧玉扳指的那只手还正抚着胸口,好像有什么不适。 但仔细看去,他双目大睁,脸色铁青,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却根本来不及出手,整个人就已经凝固。 谢随两步上前,探他鼻息—— 已是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