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快傍晚卫珉鹇才悠悠转醒,庙堂的檀香香气闻着安神,她身上痛得很动弹不得,睁着眼睛望向禅房有些破败的房梁屋顶,她这高烧烧得狠,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转得也慢,倒是北堂曜又端上来一碗苦汤药见她大睁着眼小小地被吓了一跳:“哦?六殿下?” 卫珉鹇眼神一转,分了个眼神给他,他们算来这是第四次见面了,每次都不算很愉快。 “本王的常随午后回行宫报信儿了,想必晚一些便有护卫来接你回宫,留给你我二人的时间不多了。” “??” 北堂曜凑上前趴在她床边:“六殿下啊.....” “您做什么......”她这一张嘴把自己吓一跳,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卫珉鹇遥遥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又看了一眼北堂曜。 北堂曜跟着她看了一眼,显然没懂她的意思。 卫珉鹇:“......” 莫生气,小命重要......奉康公主自暴自弃地说:“王爷给本宫倒杯水罢......” “行。” 其实北堂曜是个活泼性子,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掩藏这一副高深莫测面孔下的竟然是个跳脱的,北堂曜端着粗瓷茶杯凑到她唇边就倒。 卫珉鹇:“......” 他怕不是想淹死她? “扶本宫起身......” 北堂曜暗笑,也算听话,把她稍微扶起来,背后垫了个枕头,她腰上还有伤,这一下让他弄得龇牙咧嘴的。 他把水杯凑到她嘴边,卫珉鹇是真的渴了,低头小口小口地喝,乌鸦鸦的脑袋,看得崇云王挺感慨,有点像他在护国寺‘祈福’的时候在后山养的那窝野猫,其中那只花斑的后脑勺就是这样的,圆滚滚,毛茸茸。 于是他的另一只手就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卫珉鹇:“......” 莫生气......莫生气,为了这点小事,不至于......不至于...... 北堂曜给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她床边:“殿下在水里的时候说了从了本王。” “???” 这话听着怪诞。 “不知殿下何时兑现诺言?”他微笑,一脸希冀。 “……王爷面孔如此之多,本宫一时倒是有些怯怯,合作的前提是坦诚和信任。” 他说那事牵扯太大,所以上次二人并未谈拢,不成想他真有这个本事回到上京来。 北堂曜看着是个玩世不恭的,一双桃花眼眨啊眨:“殿下身边危机四伏,和小王合作,有利无害。” 卫珉鹇凉凉地看他:“做生意也得有筹码,王爷的是什么?” 他一直双手拢袖,卫珉鹇见他平时就总是这个姿势也没在意,没成想他打开手,五个指节是修长的很,手心里的是雪白的,当中躺着的,是一只翡翠飞鸾的耳坠。 “你......” 她惊疑不定,北堂曜修长的指头把玩着那只耳坠,“蕙长公主原来和殿下有关。” 这个有关当然不是明面上的姑侄关系,这翡翠飞鸾耳坠五月十一夜里掉在了宫外,常鸿禧拿出一只却不知另一只去哪了,她一直在想另一只在哪里,没想到在北堂曜手里。 她收了调笑,脸上严肃起来。 北堂曜轻笑:“殿下不必紧张,常鸿禧不是本王的人,这只耳坠是当晚手下捡到给本王的,想必另一只则是让常鸿禧背后的人捡了去。” “王爷知道常鸿禧背后的是谁?” “殿下不也知道吗?”他们两个都不是表面的样子,好比他不止是个绣花草包的质子王爷,她也不止是禁宫里娇养的公主——自从发现了这个秘密开始顺着根掘进,他倒是意外地知道了许多有趣又有用的事情。 若卫珉鹇没有料错,常鸿禧背后的应当是江昭媛,这答案也不意外,常鸿禧的生母就姓江;只是江氏,翡翠飞鸾......若是她拿到了翡翠飞鸾,凭她的性子就不会仅仅闹了泰宁湖上那不大不小的动静,在这点上她倒是一直没想通。 “答案很难么?” 卫珉鹇抬眼看他,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今天玉冠倒是别得整整齐齐,她小小声得问:“江氏?” “一半。” 那就是还有另一半,卫珉鹇稍稍一想:“是......卫珉鹭?” 卫珉鹭和她亲娘一样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但江氏那冲动易怒的性子实在扶不起来,她就稍微比她娘多了点脑子。 北堂曜勾唇,“真想不到?” “......”卫珉鹇一脸懵懂,突然猛地想起昨晚要杀她的那人手里的机弩,天下能造机弩的只有朝廷,而朝廷里掌管兵器的那位大人,姓...... “她......怎么可能......”她脸上明显露出了茫然的脸色。 卫珉鹇自认虽然嚣张跋扈,对这个人也从没有正面对上过,生气倒是不至于,只是有些想不通。 “魏婕妤曾有过一个儿子,出生不到一个月夭折了,就是六皇子,而夭折嘛……和你母妃有那么一点儿关系。”北堂曜看着她,给她解释:“你不是也好奇珠儿是如何到了凤阳殿吗?现在知道了?” 因为齿序都是六,她知道那个比她小了许多的六皇子——皇帝女儿众多,儿子却十分凋零,现在活着的只有敏勤贵妃出的二皇子卫瑜鹰、中宫皇后出的四皇子卫瑜鸣、淑妃生的十皇子卫瑜鹤,而卫瑜鹤刚满三岁,还是个不定数。 那个六皇子生来胎里不足,太医说怕是活不过满月,魏婕妤进宫两年就得了皇子,还以为以后康庄大道就这么铺在面前了,谁能想,当时端妃和前面那位淑妃娘娘斗得厉害,最终……端妃也借这位六皇子的光,一举扳倒了当时极度盛宠的淑妃。 后宫中的女人现在好好活着的这些,哪个手下是干干净净的,卫珉鹇原以为魏婕妤能懂——她那儿子本就是活不了的,魏家势弱,她自己也不受宠爱,用一个注定会死的儿子换得端妃一世的庇佑不好吗?又为何…… “可她只是一个婕妤......” “魏婕妤的母家不显赫,不过,若你知道她祖父出支哪家或许就有点眉目了。” 卫珉鹇老实接话问:“哪家?” “周氏啊。”北堂曜笑眯眯地说。 “……周氏?” “都说中宫皇后是个性子软和的和气人,可从她嫁入王府,到母仪天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没点手段的话……早该‘病逝’了。” “良禽择木而栖,她是觉得皇后这棵树明显更好吧。” 谁说不是呢,周氏有一个正盛年的儿子,有风头无两的大公主,怎么瞧都是好的,而端妃和她这些年树敌太多,她没两年就要出嫁了,一个膝下无子的嫔妃最后的结局能多好呢? “王爷消息灵通,知道得真多。”她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看穿什么,北堂曜抬起头,看着房梁:“本王知道的还有更多呢。” 卫珉鹇第一次觉得这人挺可怕的,他知道太多事情了,仿佛整个皇家的秘密都被他全部窥于眼中,而她们一个个都只是他眼里的跳梁小丑罢了。 “这是王爷的筹码?” “不够?” “这确实是一个好筹码,但和本宫的比起来,不够。” 北堂曜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殿下有点狮子大开口了。本王给的筹码可以帮殿下在深宫活得好好的,不用日夜提心吊胆,更可以帮殿下在天下都通行顺遂。” “可是本宫的筹码,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啊。” 是的,北堂曜要钱,他缺钱缺得很。 巧了,卫珉鹇有钱,那是相当有钱。 通行天下的‘汇通银庄’背后的东家是朝廷的人,道上很多人都知道。 它黑白两道通吃,甚至不止在南朝财大气粗,北廷西戎都有所涉猎,当真是天下第一银庄,每天流水一样的真金白银账目,而这样大规模的银庄背后的东家却神秘得很,江湖人只知是第一世家乌氏,而乌氏不过是江湖人,祖上都没人做官的,哪来背靠朝廷的大树呢? 五月十一那晚卫珉鹇和汇通银庄少东家约在鸿雁亭见面,谁能想就是这么巧,遇上被追杀的北堂曜一行人,混乱之中奉康公主为这位王爷结结实实挡了一刀——怎么想卫珉鹇都觉得自己亏到吐血,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把她推上去的?这一下不仅小命差点玩完,还生生将把柄塞进了这位王爷手里! 令崇云王也很意外的是这汇通银庄和深宫的奉康公主怎么会有关系?他悄悄托逍遥楼查了许久,竟一点眉目都没有。 这奉康公主身上的秘密简直太有意思了,背后撑腰的势力也是真硬气。 她手里有四分之一块汇通银号的信子,意味着她可任意取用汇通银庄四分之一的银子,这仅仅四分之一却几乎能顶上南朝近十分之一的国库! 南朝富庶繁荣已久,十分之一的国库是相当可观。 北堂曜想了半晌,放弃似的问道:“那殿下还想要什么?” 卫珉鹇垂了眼睛,“王爷所知道的消息,本宫都要知道。” “这恐怕不行,逍遥楼也不是本王开的,只是和楼主交好罢了,总不能拿着兄弟的信任来讨好红粉知己,殿下说的这事本王是真的做不到。” 他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卫珉鹇心情不太好不想和他调笑:“如今二皇兄和四皇兄明里暗里斗得厉害,淑妃娘娘也是简单角色,本宫只是个女儿家,只是想避祸而已。” 女儿家还能避什么祸呢,除了身家性命,不过是终身大事罢了。 南朝繁荣了七十多年,上京世家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好比魏婕妤的祖父她上哪里知道是出自周氏旁支啊!这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稍不注意就嫁了个仇家的舅舅的侄女的邻居的表姐的姑姑的儿子可怎么好? 崇云王哂笑道:“六殿下堪称巾帼,怎么会为了儿女小事烦忧呢?” “本宫和王爷不一样,心里装不下赴国大愿,毕生所求不过是能寿终正寝罢了。” 北堂曜猛地伸手卡住她的喉咙:“六殿下烧糊涂了,在说什么呢?” 卫珉鹇瞳孔一缩,她早知道他不是个简单角色,他和逍遥楼关系匪浅,她也有自有消息来源,知道得不多,关于他的一点点罢了。所以之前见面都是躲开了去,并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就是因为他这浑水一蹚,稍不注意身家性命都要玩完。亏本的买卖她才不做,卫珉鹇的财富和奉康公主的地位都足以她安乐顺遂一生,何必争这刀头舔血的蝇头小利。 “王爷想回北廷,恐怕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本宫知道有什么稀奇吗?” 敌国质子,他做了八年的质子。 十五岁那年乘着简简单单的马车,北廷新皇惠成帝给的护送侍卫只有一百五十个,还未出国内先折了二三十——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一群流民闹事,手无寸铁的流民都能打死的侍卫,新皇当真是想要他活着到南朝的? 好容易九死一生到了南朝面见元启帝,他身边剩下的侍卫只剩二十几个。 元启帝高坐朝堂,一双眼上下打量他身上破旧暗淡的衣裳,南朝的金銮殿当真是金碧辉煌,他望着,脑海里想的却是他的父皇——北廷景怀帝从来也是坐得高高的,俯视着他。 他第一次向别国皇帝低下头颅俯首称臣,第一次向别的君王下跪行礼。 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表面功夫大抵所有国家做得都不错,他的皇兄美名其曰送他来‘祈福’,而元启帝折辱他也美名其曰‘切磋’,卫瑜鹰与他当真是从十五岁切磋二十三岁——这样说也不妥帖,这么多年不过是二皇子单方面‘切磋’他罢了。 人在屋檐下,这头该低还是得低啊。 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北堂曜看着是个体弱的,但好歹是个男人,卡得她大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卫珉鹇紧紧瞪着他,害怕他有下一步动作,结果……他竟然失神了? 这位王爷,你手里还掐着一条人命啊喂! 弱弱得喊了一声:“王爷?” 北堂曜回过神来,看她脸色脸上憋得通红,才收了手劲:“六殿下少说吓人的话,本王胆子小。” “咳咳、咳,本宫、方才想了想,若......王爷能许我分红三分利的话,加上应有的消息和人手,或许本宫可以考虑。” 这要得是越来越多了,北堂曜失笑:“六殿下,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本宫能给王爷的有很多,这买卖您不亏,试问现在天下有什么您需要的,用钱买不来的?” 他需要的?他需要的太多了,好比多年夙愿就是回到北廷,可回北廷岂是一时半会回得去的,元启帝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如何回去也需要细细思量,是惠成帝风风光光请回去?是南朝毕恭毕敬送回去?亦或是......大军压境打回去...... 是啊,有钱的话,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呢? 北堂曜想通了关节,压低身子靠近她:“一言为定,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本王和六殿下今天开始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殿下可得好生待我……” 卫珉鹇脖子上的印子是真挺疼的,她点点头:“既然如此烦请王爷白纸黑字写个契约,免得以后多了烦扰。” “哪里需要呢?”他继续凑近她,“互相交换了信物就是,翡翠飞鸾本王收下了,至于这个......殿下收好。” 卫珉鹇手里被塞进个触手温润的东西,抬起来一看——是那支盘云纹的檀木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