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边境战事起,几场战役的捷报又将帝京城点染得喜气洋洋的。城中百姓似乎有心将边地的胜利与冬至节日一同庆祝,银装素裹的城中被张灯结彩,万家灯火映照出别样的热烈。 世子府这日终于清静下来,府外还有这几日残留下来的满地痕迹,未来得及清理的鸡蛋碎渍,散乱的破烂残叶和泼到地上的脏水。 谢长欢来之前想了许久,这一次来看李旻要带什么,怕他挨冻,怕他挨饿,怕他难过,又怕他寂寞。拿了一大堆又重新放下来,谢长欢最终只带了两样东西来。 长公主坐在马车嘱咐谢长欢道:“我不方便露面,你不要在里头待太久。为公主府,为世子着想,如今这个时候其实都不该过从甚密。” 谢长欢点点头,丹珠拿了东西跟随她下了马车。伸手叩门,良久门才开了一小条缝,兴许是被这几天暴怒的帝京城百姓弄怕了,那小门房确认了半天,觉得她们不像是闹事的百姓才打开门来。 丹珠走上前对那已经有些神经兮兮的小门房自报家门道:“我们姑娘是公主府的谢大小姐,与世子是同窗,今晚是来看看世子。” “这大晚上的过来?”那小门房有些犹豫,毕竟这来世子正经拜访的客人本就少,更何况这特殊时期,过着冬至节大半夜上这儿来实在奇怪。 谢长欢懒得与他多说:“你不信便罢了,去喊你们世子身边的桑桑过来给我们开这门,她认得我们。” 那愣头愣脑的小门房真把桑桑给喊了过来,桑桑见谢长欢过来也是一脸意外。“谢姑娘?” “我来看看你们世子。”谢长欢道。 毕竟一片心意,桑桑此时也不忍拒绝,让谢长欢这大冷天晚上跑过来见不着人,便自作主张的引了她进来世子府里头来。 在过去李旻房间的路上,谢长欢发现府中许多人的衣装都素朴得很,面上的神情也是暗淡无色的。 桑桑告诉谢长欢,如今北卑新大君没有召他们回去北卑参加老大君丧典,世子为嫡孙理应服孝,在孝期内只能他们这些北卑子民穿了素衣,聊表哀情。 谢长欢点点头表示了然,此时帝京城中民怒沸腾,不可能大张旗鼓的为北卑老大君拜祭服丧,只能简化形式,借以表示对于逝去君主的哀情。 “世子殿下就在房中。”桑桑脚步停在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前边,对谢长欢说道。 “桑桑,谢谢你了。”谢长欢道了谢之后从丹珠手中接过东西,让她先跟桑桑下去歇着。 谢长欢叩了几下,没听到有人应就,推了门进去。左右而顾第一眼并没有瞧见人影儿,然后听到噼啪一声掀动珠帘的声响。 掀了帘子出来的李旻脸上甚是意外,恢复平静后才开口道:“我以为是桑桑呢,怎么会是你?” “我就来看看你,你几天没有来学堂了。” 谢长欢便说着便打量面前的李旻,他尚未就寝,身上是一身样式简单素色的衣袍,神情淡淡的,没有平日那些可以堆在脸上的笑意和善,整个人冷而尖锐。 “多谢,有心了。如此境况,我不过一只被人唾弃的丧家之犬,真没想到还有人费心来看我。” 李旻嘴角有一丝嘲讽的笑意,若是平日的那个温良纯善的小世子决计不会如此出言刻薄尖利的,他今日身上莫名带了几分恶意。 “我既然来了,你何必这样说呢?”谢长欢道。 “你多往往好处想不行?他人如何,那是其他人。我谢长欢绝不会如此,莫说现在满城风雨,大雪漫天,就是天下下刀子,我要看你谁也拦不住。” 刻薄之言却被谢长欢直白的回了,李旻怔了怔,长睫毛覆在眼睛上颤了颤,这么个半大孩子就那么站在那儿有些孤立无援,又手足无措。 如今的李旻小世子到底是小孩子,耍完脾气,带着恶意的话说出口。被谢长欢豪气干云的话驳回来,人清醒些了又觉得后悔。 “你这样说话更有人气儿些。”谢长欢道。“有气就撒,难受就说,谁没个脾气,我没指望你一直端着笑脸,我又不喜欢面人儿,假的很。” 谢长欢解开手里捆起来的白梅,梅花是公主府梅园的今天刚折下来的,入了暖和的房间里头,站在上边的霜雪化作了水珠子。 想取案头上的长颈花瓶,谢长欢如今的小小的个头儿,想拿也只好去找个小凳子借个高度了。叹了口气,谢长欢想转身去找凳子,李旻却已经给她拿下来了。 这一辈子她总当十岁的小世子李旻是个小孩子,却常常忘记自己如今是个更加小的娃娃。这些举动在李旻看来,似乎有些滑稽吧。 梅子衬着浅青色长颈瓶子倒是十分合适,谢长欢看着满意了。对李旻说:“我今天跟我娘去梅园里头剪下来,最好的几枝我全部带过来了。” “想来想去,今天是冬至,我就带了两样东西,一是这梅花,二是这个。” 说着,谢长欢打开了随着一起带进来的食盒,把中间放着一大碗酒酿放在桌面上,这冬至日的凛冽寒气到底是不可小觑,滚烫的装进来,现在就剩一点儿温热了。 “世子殿下,赏脸吗?往年冬至酒酿是我娘和府里的丫鬟做的,今年是我动了手的。”谢长欢看着李旻笑道。“花生,芝麻,枣泥儿,三种馅儿都有,够意思吧。” 李旻这世子府从来节庆时候从来不缺吃食,宫里头都会赏赐,公主府那儿也送一份。 谢长欢端来这一碗卖相可以说十分差劲了,大小不均匀,甚至有些露馅了。小姑娘却热络的朝李旻推销着自己的手艺。 学堂里头的贵族子弟私下议论谢长欢这个小师妹,大多都觉得这小姑娘虽然生得俏丽,但骄横过了头,龇牙咧嘴的时候多,并不十分可爱。 李旻那时听闻别人这么议论谢长欢也是一笑而已,并不置可否。谢长欢从秋千摔过之后,在他面前倒不怎么凶悍,倒是娇憨有加。 一只总在人家面前总是张牙舞爪的猫儿,到了自己面前收敛了爪牙,甚至翻起柔软的肚皮咕噜咕噜求你挠挠,这是一种让人心头一软的优越感。 谢长欢笑着推着面前不大成样子的酒酿,她头上头发扎双环绑了银碎花,右鬓边三瓣浅红印儿,小圆脸堆着满满的笑意。 李旻觉得心头上这些日子覆盖着的坚冰,被谢长欢甜甜这么笑得化开了。 明明如今的世子府一片素白的愁云惨雾,可谢长欢偏偏硬生生的闯进来,接着一碗乱七八糟的酒酿,把李旻拉入万家灯火的节庆的烟火气当中。 “别嫌丑嘛,尝尝再说。”谢长欢催促道。 李旻咬了一口,公主府的口味向来十分嗜甜,如今轮到了谢长欢手上可以说是变本加厉了。 “什么馅儿的?”谢长欢又问。 “枣泥。”李旻答道。 “这个我要说说了,我帮忙跳了枣核,去枣子皮我也有帮忙,我还让阿娘多加了糖。”谢长欢眨着大圆眼睛向李旻表功道。 那就怪不得是这样的味道了,李旻咽了甜得齁的枣泥汤圆,倒了杯茶清清口。 “公主府的酒酿都是放了糖桂花的,当年秋日的金银桂花,洗干净晾干了水,腌啧入蜜糖里头,如今冬至拿出来用正好了。” 谢长欢平时闹腾,其实也不见得有多爱说话,就是陆桓宣贫嘴话多,她跟着斗上几句。 李旻这边咽着酒酿,谢长欢一直在说,稚嫩的声音说着寻常百姓家的柴米油盐,里头似乎带着寻常人节庆时候该有的烟火气儿。 “啊,吃完了。”谢长欢话里带着点惊喜,又道:“其实不用勉强吃也可以,我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 “这汤圆跟我人一般,现在看着不怎么样,以后会更好的。我长大了真的挺好看的,你不要不信。”谢长欢似乎害怕他不信说得十分认真。 李旻一笑,倒也不是不相信谢长欢,只是觉得她如今这小模样十分逗趣。 夜来雪大,李旻披了衣撑着伞送谢长欢出去,谢长欢今日也是素色一身,白色兔毛围袄,脚上蹬着双羊皮小靴子。谢长欢挨着他旁边时候,两边环发上的碎银花映着雪光闪烁,有些沙沙摩挲声响。 “李旻,我家养的那只青鹯鸟飞走了,我猜它是等不及了,自己飞回去北卑的大草原了。”谢长欢忽而开口说道,清静的雪夜里头,不大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这样挺好的。”李旻答道,是该回去了,在门前定下脚步,把手中的伞塞到谢长欢手里。“夜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