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世,昭延三年,这是谢长欢嫁给李旻到北卑皇宫里头的第四年,她能够大概听懂简单的北卑话语,能看懂简单的北卑文字。但依旧不大会说,也懒得开口多说。 起初谢长欢是不懂说,也听不懂所以甚少开口。后来宫里的人大抵觉得这位大昭来的女主子十分高冷,不好接近,慢慢的没事也躲得远远的。 等谢长欢到能听懂能说的时候,也没人跟她说话了,更加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了,她便只能继续端着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 北卑君主称大君,而元后称大妃。谢长欢这位大昭出身的大妃,四年之内在北卑皇宫里头既不问外事,也不管后宫之事。 这样的后宫之主真的算得是十分不称职的了,若是换成是在大昭中这么当皇后,皇宫里头能花样百出的鸡飞狗跳的。幸而,李旻皇宫就她一个光杆子大妃,既没有其他妃子,李旻也没有子嗣,她就管好自己一人吃饱,全后宫基本都饿不着了。 谢长欢内心其实琢磨过,北卑的大臣会不会像大昭的那帮老臣一般,为了皇帝开枝散叶广纳后宫而写血书,撞柱子,无所不用其极。但最终碍于语言障碍,谢长欢也就放弃探究了,人家撞了柱子她也不知道。 第一年与李旻关系处处缓和下来之后,谢长欢也曾带着几分好奇试探过李旻关于这事的态度。 李旻从她嫁过来就坚持睡在她寝殿里,初时确实有些尴尬,后来便也习惯了。谢长欢寻了一天李旻躺在自己身边还未睡着的时候诚恳的提问。 “陛下,今天臣妾想起一些事情有些唏嘘。”谢长欢憋了个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开场。 李旻转过头看着她。“为何事唏嘘?” “到如今这年纪,从前在学堂中的那些同窗想来现在都已经为人父母,儿女绕膝了。” 谢长欢说这半句的时候,李旻眼眸温柔,安安静静的听她说话,几乎有了几分小时候温顺的模样,鸢蓝色的眼瞳中有几分希冀的亮光。 “听说先大君后宫妃子不少,子嗣繁盛。陛下不考虑纳妃也享享儿女之乐?” 谢长欢问完之后,李旻立马变了脸,背过身躺着拒绝了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连盖着谢长欢身上的被子也被他扯过去了。这突然生什么气。 她是来到北卑才知道李旻还有喜怒无常的毛病的。小时候的李旻是看起来柔善无比,对谁态度都极为温柔的软白面团儿。 北卑再见李旻,谢长欢只觉得李旻对着外边人性子冷硬了许多,但对自己大多时候还是极为温和纵容。 谢长欢早年觉得李旻待她这般好,是看了父亲谢侯爷的面子,毕竟李旻最为难时谢侯爷曾经出手相助过,又是教过他的恩师。 但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位君主,能够做到这地步,一坚持就是三年,却如何不是所谓恩情能够解释得了的。 谢长欢并不愚钝,她心底隐隐有了新的答案,却让她觉得羞愧难以接受。到底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们倒是相逢得早,只是那时的谢长欢有眼无珠。 如果有机会她先喜欢李旻那该多好,她便有足够的喜欢配得上这人的好。若是没有前面一段,还是从前在公主府骄纵的大小姐,必然会大大方方的与李旻说,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姑娘我也屈尊接受你吧。 前世谢长欢在北卑四年,李旻只在三件事对她十分强硬,不容反抗。第一是坚持在谢长欢的寝殿歇息,四年如一日。第二件事情是将不肯出门闷在宫里的谢长欢,扛在肩头待带出宫殿,骑马待她去草原散心。 第三件事情成了谢长欢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 昭延三年,冬日严寒彻骨。谢长欢觉得最近李旻真的很忙,来她寝殿的时间都很晚。她已经睡熟了,只隐隐觉得有人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谢长欢问丹珠。丹珠回道:“陛下深夜来过,他说娘娘您怕冷,若是醒了要好一阵子才能重新睡暖和,不想搅扰您安寝。在床边站了会儿就走了。” 原来又是李旻,还是以为是她睡糊涂了,谢长欢听着丹珠的话点点头。第四年谢长欢觉得是她在北卑遇到最寒冷的冬日,往年李旻睡在旁边像暖炉一般,她倒是忘记了自己原来是这么睡不热的畏寒体质。 想着谢长欢又有些埋怨李旻,都是怪他,自己这几晚才睡了老久,才把脚丫睡热,睡前拿热水烫也不顶用。 那夜犬戎奇袭鹯阴城也是毫无声息的,势如劈竹,宫城内很快也乱成一团了,宫城之外射进来的火箭将西边的宫殿燃烧成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际,破城车撞出轰轰巨响,与厮杀之声混杂在一起。 谢长欢放了身边的宫人裹挟细软各自去逃命,她只有一个主意就是到李旻身边去,不管遇到什么,她现在唯一害怕找不到那个人。 她在人群之中穿行,现在谁也不是主子,谁也不是奴仆,肩头被窜逃的人狠狠撞了好几回,若不是丹珠她们两个在旁护着真的会被撞到地上去。 已经有犬戎的乱军进来城中了,谢长欢早早换了粗布衣服,蓬头垢面的,却仍未能逃脱被盯上的命运。 她们跟一群宫女一起被堵截在一处,一只脏手伸向了谢长欢的脸,丹珠替她推开,被犬戎士兵扇了一巴掌。谢长欢拿起落在地上的长矛想要反抗,却被人踢到在地。 那几人还想再踢,却一瞬间僵住了动作,一行热血撒到谢长欢脸上。谢长欢透过倒下犬戎人的尸体,看见了手持□□,目光冷厉的李旻,身旁还有一群禁卫。 李旻脱下自己的袍子罩在谢长欢身上,伸手抹干净谢长欢的脸庞,确认她没有受伤,才舒了一口气。李旻唤身后的桑桑道:“按我之前说的做。” 桑桑与身后的禁卫神色悲壮沉凝,坚定将左手压在胸口行了一个北卑君臣之礼,齐声应道:“是。” “李旻,不管你要做什么,我跟你一块儿。”谢长欢拉着李旻的手不敢放手,生怕自己一放手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时候。 “我不拖你后腿,你不用保护我,让我跟着就行。”谢长欢几乎用了哀求的语气说道。 “长欢。”李旻敛下眼眸,长长的眼睫毛映出浓厚的阴影,与眼底疲惫的青黑色混做一处,白皙纤长的手摩挲着谢长欢被烟尘沾的脏兮兮的脸。 “听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李旻像叹息一般说出口,谢长欢生生憋红了眼眶,喉头哽咽着想要再开口求求李旻,他向来对自己千依百顺的。 谢长欢没防备之时,李旻已经从自己衣袍上割了一长布条绑住了谢长欢的双手,又拿锦帕塞住了她的嘴巴,使得她无法发出声音。 “长欢,安静些,别动了,很快你就能回家了。”李旻嘴角动了动说道,替她将披在身上的袍子系带绑好,动手理了理她蓬乱不堪的头发。 “有些事情我以前深恨你不知道,如今觉得你还不知道真是太好了。”李旻轻声叹道,收了眼底最后一丝纠缠在谢长欢脸上眷恋,起身再也不看在地上挣扎的谢长欢。 “护送大妃从密道出去,城外会有人接应。” 谢长欢被人带走时,是一辈子最恨自己无力的时候,李旻只留了个背影给她,在火光尘嚣之中望眼欲穿,她使劲力气嘶吼李旻的名字,嘶吼自己知道,可是喊到肺腑痛得发紧,都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行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重新回到大昭。出逃时候从密道中出来,遇上城外一队犬戎乱军,丹珠护着她,身上中了数箭从马车上摔了下去。 这些李旻身边的死士忠心耿耿的完成着李旻留下的遗命,全力护着谢长欢一路奔逃出城,直到遇到伯父谢瑜带人过来接应,把人带回去大昭。 过了两国边境金水,谢瑜才迟迟的告诉谢长欢李旻的死讯。那是谢大将军第一回看见自己这刚强骄傲的侄女这个样子,却无法开口劝慰。 谢长欢声嘶力竭的哭得跪在雪地上,她的嗓子早就哑了,此时的哭声仿佛是撕裂喉咙发出来的,让人疑心要哭得呕出血来。过金水河那一夜,像野兽一样的悲戚呕哑的嘶鸣之声响彻金水河南岸。 回到大昭之后谢长欢不愿意住公主府,长公主也不勉强她,让她去长青别苑单独住着,给她打理好一切事物。 独居长青别苑几年,谢长欢已经不怎么哭得出来了。夜里伴着青灯古佛,只觉得悲哀。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和李旻哪个更悲哀些。 谢长欢这么被人捧在手心珍惜,却来不及告诉李旻自己的喜欢。李旻那么满心满眼的喜欢着她,却来不及听听她说一声爱他。 她想,若是有机会重活一世,必然要比李旻更早喜欢他,比前世的他对她的宠爱更深,绝不忍半分哀思染上他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