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筤踏入的一瞬间,房间里的景物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栋木屋,檐下挂着风铃,叮叮当当,正随风响个不停。仲筤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好像很意外阵中会是这个情形。
洛寒枝已经坐在竹林的石凳上等他,石桌上纵横数十道,是一张棋盘。仲筤挑了挑眉,收起了那副惊诧的神情,安然落座。
“这是哪儿?”洛寒枝忽然问他。
仲筤:“你的阵,反倒来问我?”
洛寒枝嘴唇动了一下。所谓“芥子纳须弥”,就是以布阵之人为中心,形成一个新的空间。这东西没什么攻击性,是芥舟创来给准备突破境界的弟子们潜心修行用的。一进纳须弥阵,外物皆不能相扰。同样,就算在里面翻天倒地,劈山填海,外面也一无所察。
既是用来修炼的,自然会呈现出入阵者心中觉得最平和、最安心的地方。如果只有洛寒枝一个人,纳须弥阵就会是无易岛的样子。眼下出现竹林,无非是说在仲筤心里,这就是最适合修炼的地方。
洛寒枝有此一问,不过是因为他竟然感到了一阵异样的熟悉感,尽管他从来没来过这片竹林。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洛寒枝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仲前辈。”他好声好气地开口,“咱们不要惊动外面,好好说两句话。”
仲筤笑了,很欣慰洛寒枝没有又不知好歹地冲上来动手。
他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你想问什么?”
那洛寒枝想问的可太多了,简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犹豫了半晌,不怎么信任仲筤似的,问:“我问什么,你都告诉我吗?”
仲筤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但就这么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宠爱。
又来了。洛寒枝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发燥。他当我是他养的狗么?
不管了,洛寒枝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先提问:“这齐物阵是你为梁慈布下的?”
仲筤点点头:“当然。”
“为什么?”
“我答应了罗延,自然会成全他。”仲筤讲得很和缓,轻轻歪了歪头,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上落到他的胸口,“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胡扯。洛寒枝心道。他没好气道:“难道罗延的心愿里也包括把这些丫鬟管家都杀了剥皮吗?这么大仇?”
仲筤笑而不语,那眼神很难说是挑|逗还是挑衅。洛寒枝看着他,总觉得哪儿说不上来,怪怪的。
仲筤明显是不想答,洛寒枝只能自己想。仲筤提到了“承诺”……那只能是罗延死不瞑目的时候那句想要回到梁慈身边的恳求了。而梁府的人也差不多是在一个月前遭了难……
“难道罗延一死,你就假扮成他,在这儿跟梁家大小姐过家家?”
仲筤理所当然道:“他想回到梁慈身边,我就把‘罗延’送回来了,有什么不对?”
洛寒枝的眼微微眯起来。“你知道民间有种骗术,叫作扎火囤吗?”
仲筤摇了摇头,他似乎很感兴趣,唇边含着笑意,等洛寒枝继续往下说。
“江湖行骗,合伙以计欺人,盯准了肥羊,一人打劫一人救,救人的那个便趁机勒索财物,被骗的往往还心甘情愿,感激涕零……”洛寒枝冷笑了一声,“仲前辈,蜂麻燕雀,金瓶挂彩,你是哪条道上的?”
他所说的“蜂麻燕雀、金瓶挂彩”乃是凡间走江湖的骗子们不同的门派,这种黑话,仲筤自然是听不明白,但前面半句他听懂了——洛寒枝是说,他其实早就盯上了罗延。
洛寒枝道:“你留着罗延的魂想必是有大用,不然不会这么煞费苦心。只是那只长泥鳅没见过世面,看到了生魂就像狗看到了骨头,竟然真的想吃了罗延的魂……罗延在魑那里受尽苦楚,执念越来越深,苦苦祈祷,而你就在这个时候恰好出现,罗延自然对你深信不疑……原本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只是没想到梁冲会跑去梅川村。真罗延看见他遇险,不管不顾地诈了尸,又招惹上了我,那长泥鳅吃了大亏,一时不忿,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坏了你的好事……”
仲筤耐心地听他说,一边听,唇角一边往上勾。
洛寒枝停下来,看着仲筤:“我猜得对不对?”
仲筤睫羽低垂,突然反问他:“你在凡间都和什么人为伍啊?”
洛寒枝一愣,仲筤这句话说得很温柔,好像真是一个特别关心他的长辈,担心他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坏朋友。类似的话芥舟也说过,但就没仲筤说得这么关切。他一边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很深地看进洛寒枝眼睛里去,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了这一件重要的事。
他轻声道:“太留恋凡间,于修行无益。寒枝,你的道心是什么?”
“我的道心……”洛寒枝险些脱口而出,好险拦住了自己,眉头一皱,生硬地顶了回去,“仲前辈,我跟你很熟吗?”
仲筤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好,就算你猜的都对吧。”仲筤不置可否,“不过有一点没有骗你,我确实是在为罗延养魂。”
洛寒枝还没来得及对此表达嗤之以鼻,仲筤便朝他伸出了手。一块灵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散发出柔和的光泽。洛寒枝心中一动,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只剩一点残魂了。”仲筤轻柔地叹了口气,生怕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儿,罗延这点寄托在灵玉上的残魂都会消失,“怕是又要养个两百年了。”
“又?”洛寒枝抓住他言外之意,“你还为别人养过魂么?”
替人养一次魂都算是大慈大悲了,还养两次?
仲筤五指一握,灵玉消失在他掌心。他有意不答,眼帘低垂,睫毛像鸦羽一样覆下来,整个人说不出的落寞。洛寒枝突然想起当日在山洞中相斗时,他偶尔也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洛寒枝知道哪里不对了。
上次仲筤看见他,也许是意外,他若有似无的伤神都是不期的。但这一次,仲筤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会来。他的每一个回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低头的眼神,都是有意做给洛寒枝看的。好像他心里埋了很多话,既想要洛寒枝知道,又不愿意亲自告诉他。
洛寒枝冷着脸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他问。
仲筤抬眼:“故人。”
“在下没这个福分结交前辈这样的故人。”洛寒枝没好气,“你掺和进梁府的家事里,想干什么?”
仲筤耐心极好地看着他笑,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接着猜。
洛寒枝强忍着被戏耍的不快,坐那儿冥思苦想。还有什么是他遗漏的……
“闰七月半。”他突然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