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撕开红薯黑乎乎的皮,露出内里橘黄色的红薯瓤子。
甜香钻进他的鼻腔,只一口,软糯甜香便在口中蔓延开来,感觉整个人都是熨帖的。
他吃了几口,看一眼星幕,道:“我在单州府没见过这么好的夜色。”
他们在单州府地界的时候一路阴翳,一路上是见不到几天是好天气的,到了汴京附近,倒是天气好上不少。
星幕闪闪,月华更盛。
蓝黑色的天幕只消人看一眼,便觉心中舒畅不少。
她在幂篱下也吃着红薯,听见他出声,问道:“江北谢氏这么大的家族,为何会放心你一个人带着一个小书童就上路。”
谢濯云当然不会直接跟她说这是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搞定,最后只好带人偷溜的真实情况。
他吃着红薯,含含糊糊:“……其实以前大成的风气很好的,我大父说,嘉宗年间百姓安居乐道,甚至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大父估计还以为现在还是以前的境况吧。”
姜无芳愣了一下,笑着摇头:“事过境迁。”
谢濯云听到她幂篱底下的轻笑声,觉得心头仿佛被羽毛拂过,有些发痒,也不敢再直接看着她,转眼去看星子。
他轻声道:“这些人蒙蔽圣听,我这次回去一定要秉明大人。”
她没有回答他这一句话。
在她眼里,她这个伯父是最薄情寡恩的人。
哪里有什么蒙蔽圣听,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
可是这一路来,她也大概摸清楚谢濯云的脾性了。
此人少涉江湖,不理庙堂,对人对事黑白分明,凭着一腔热血行事,还抱着一颗纯粹之心。
这应是家中保护得极好了,若能一声顺遂纯粹,她又何苦必出言打碎他的认知?
“谢郎君,吃完了这里还有。”她岔开话题,用树枝点点剩下的红薯,示意谢濯云道。
谢濯云星子一般亮的眼眸里投映出火光:“某与姜娘子也算是有过生死之交的了,何必如此生疏,以后叫我飞卿即可。”
这就是把他的字报了上来了。
“这不公平,郎君你都把字告诉姜娘子了,你还只能叫姜娘子为姜娘子。”
小宗揉着惺忪的眼,从车厢上爬下来,正好听见二人的对话,随口道。
听着小宗这一番拗口不已的言论,谢濯云莹润的耳廓飞红。
“吃个红薯!”
他把一个黑乎乎的红薯丢向小宗,小宗手忙脚乱地接住,在一旁捧着香甜可口的红薯吃得正欢,霎时就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抛到了脑后。
谢濯云却还在暗骂小宗的口无遮拦,这女子的小字怎么能是随便告诉别人,也不知道姜娘子会不会觉得唐突。
他偷偷拿眼去看姜无芳,却见她在看着城楼,像是丝毫没有把刚才小宗的话放在心上。
姜无芳也的确没有放在心上。
她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也在儿郎堆中待过,什么话没有听过。
后来杨氏觉得自己的年岁上来了,该找夫婿了,这才不再让姜豫咏带自己出门。
她望着月华也无法照亮的黑魆魆的城门楼子,灯笼的火光半死不活地映照在城墙上,苟延残喘散发着微弱的光。
她心里暗道,我回来了。
*
六纛在夜风之中扑拉作响。
营内,崔游拿着朱笔,处理着案牍。
节度使宋寅给崔东使了一个眼神,低语道:“相公这样子真的不劝一劝吗?白日里要找人,晚上一宿一宿地熬着,这就算是鹰,也要熬不下去了。如此不注意身体,可如何是好。”
崔东看了一眼上头的崔游,摇头叹气:“哪里没劝过,可是相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宋寅吃惊:“怎么,这意思竟是连你也劝不动?按我的意思,这单、虢二州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地皮都盘掉了一层,这要找的到底是谁?”
崔东摇头,不肯多言。
宋寅一直是个有话直说的,见崔东讳莫如深,哪能不急,直接就对崔游道:“相公,再过两日就是朝会了。圣人早就回到汴京多日,届时相公也是要露面的,否则就是授人以柄啊。相公如今如此不爱重身体,某着实心急如焚。”
崔游正在看着底下呈上来的折子,被宋寅一席话给拖回思绪,抬眼觑他:“不是还有两日吗,届时我从单州府连夜走,不会有事。怎么,我就借你的营帐几天就不乐意了?”
宋寅道:“某是个大老粗,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相公一直在此处都找不到人,何不往汴京方向看看?”
崔游撑着下巴,愣了一下。
他怎么没想到,她的性子,断不会愿意就此隐姓埋名在江湖蹉跎,那就极有可能是去汴京了。
而去汴京,那就只有一个目的。
他合上折子,站起身来,经过崔东的时候道:“收拾好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宋寅看着崔游离开的背影,恍如在梦里:“相公不会是现在才想到吧?到底要找的是什么人啊,能让相公如此没有分寸。”
崔东收拾好一摞折子,抱在怀里摇头不语。
到底是谁能让未曾弱冠就运筹帷幄的崔游如此关心则乱?
这个他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