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末时,第一波报晓鼓声响起。
星子与月不知何时已经隐去,铅灰色的云层在虚霩中不断聚拢,天色窨冥。
二鼓已至,朱雀门的四个门洞被守门的卫兵从里至外打开,露出了这座三朝古都的内里。
三鼓声绝,透着门洞都能看到的一座飞檐雕甍挂着灯笼的佛寺,随着鼓声僧人执着钟椎敲响了第一声晨钟。
晨钟晓鼓声里,鸡鸣、人声和坊市门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向城门外的来人昭示,这座城市正在苏醒。
“走吧。”谢濯云伸手默默替姜无芳隔开要出入城的人流,低声提醒道。
姜无芳的目光看向那笼聚起的浅色浓云下如同巨兽张开黑洞洞大口的城门,点点头,进入了来往的人流之中。
顺着正中轴上的大街往里,分别岔开两条通往东西坊市的路,谢濯云停下脚步。
“姜娘子,你要往那边走?”
这意思就是要先送她回去了。
姜无芳早已经做好打算,一年前就在里坊赁了一处住宅,此时抵达汴京,只需要直接过去就行。
她思及之后自己的行事,不管成败均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决定还是和谢濯云保持一些距离,莫要让他有所牵连。
她出言婉拒:“相伴一路已是有缘,怎好再劳烦郎君。”
言毕,也不等谢濯云再往下说,敛衽一礼,和小满往里坊去了。
“小宗,她说她和我有缘,你听到没有。”谢濯云笑得眼若弯月,眸光如雾。
小宗则坐在前舆上,看着他的痴样,凉凉道:“呵呵,是呢,她十分感动和郎君有缘,然后拒绝了咱们送她们回去。”
*
吱呀——
姜无芳用钥匙打开有些生锈的锁扣,推开那一扇已经掉了颜色的木门。
进了门就是一个天井,正当间有一口盖着盖的水井。
水井旁边则是一口黑色的大水缸,里头堆满了河泥,扇子一般的菡萏杆子从淤泥中探出头,叶子蜷缩层叠在一起,意映成趣。
她们进门没多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喔哟,我还以为听错了,原来是姜娘子呀。前几日还念叨呢,房子快到期了也不再见您来,谁知今日就见上了。”
门口一个身穿布裙的爽利娘子推开另外半扇木门,跨过门槛也走了进来,指着那一缸子荷花,笑说:“就是娘子不来,这里我也日日来拾掇的,这缸子荷花去岁还结了一茬小小的莲蓬呢。也不知姜娘子什么时候再来,还往不往下续约,我也没留,全给我家那小子摘去吃了。”
这缸菡萏是一年前自己趁着姜、杨二人去走商了,偷偷自己来汴京时到李府中取的。
自李晏全府一夕之间分崩离析,李悫听了方士的话,对李府的风水颇有些忌讳。其余人亦是察言观色,哪有不懂的,一时间凡是与李晏二字相关的,均是邹缨齐紫,避如蛇蝎。
渐渐的,本来门庭若市的李府自然也是无人再近,姜无芳故地重回,不见往日半分,早已破败荒凉。
满目苍凉之中,只有这一株菡萏似乎不知何为沧海桑田,仍然傲然绽放。
姜无芳思及郑氏最爱菡萏,一时意动,就将这一株菡萏带走了,走时就把它放在了赁下的这个房子里,不想如今已经长得如此粗壮了。
她自然是听出了房东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将手上的锁扣挂回门上:“张娘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我来汴京几日,在此歇歇脚,日后也没有机会再来了,届时就不再续了。”
那张娘子听她这么说,也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租客实在是怪得紧,赁了房子之后就再不见踪影。
不过那也好,她既能得了赁银,有时老家来人了,还能用来临时安置人。
这过几日期限就到了,她估摸着这个租客不会再来,早就找好了下家。谁知这临近时候却突然出现,着实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那边的契子都已经签订好了,临时起意悔约,她可还要付出一笔银钱哩。
本想说若是她想要再赁,自己就抬高些价钱唬唬她,现下她说不再续约,她也省了一番功夫,心下长舒一口气,也不再多言,寒暄几句就退了出去。
由于这边张氏经常拾掇,姜无芳二人倒不用费劲收拾了。
姜无芳从褡裢里摸出一个用细棉布包裹住的物事,打开细棉布之后露出一张泛着光泽极肖人皮的面具。
她将那面具置于手上,低头一印,那面具就如有生命力一般吸附在了她的脸上,那本来昳丽的容貌瞬间黯淡,泯然众人。
她走了出去,小满抬头看了一眼,并不震惊,继续给两匹马添着干草。
她又吩咐了小满几句,这才拿着一个包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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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无芳跟着中人穿过庭院廊庑,等到了一间传出阵阵丝竹声茶室门口时,才停下了脚步。
“等会子过去了,等我先进去秉明了杜少监,你再进去。”中人低声提醒她,然后走进了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