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朔二十五年,嘉洲。
笙歌院落,灯火楼台。
楼阁半边都浸透在如水月色中,梨花木窗以蔓草纹装饰,檐角挂着一溜绘着花鸟人物的六方灯笼。仰头望去,青玉石碣镶嵌入门额,上以金漆书“寻常阁”三字——不过看样子,这寻常阁实在是一点都不寻常。
门外,身着纺花纱衫、鬓插头花的美人笑盈盈拦下来人:“抱歉客官,寻常阁今日被玉京炎尊的三公子包了场。”
锦衣纨绔望着近在咫尺的温柔乡,连连敲着折扇,牢骚道:“本少一月前便从青洲紧赶慢赶过来,就为今日听广寒姑娘一曲琴歌,这孟临川也忒仗势欺人了!”
话音刚落,一柄钢刀便横到了他的脖子上。
傀儡武士握着刀柄,机械道:“妄议公子者,杀无赦!”
白刃带起寒风,眼看就要血溅三尺!
三楼东首窗畔突然扬出一截靛蓝的宽袖,修长的手里正握着一只润沉如玉的红木令牌。
傀儡武士眉心灵石一闪,扬刀的动作便定在原地。
纨绔将折扇一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那只手的方位连连磕头:“多谢孟三公子不杀之恩!”
周遭其他几个富贵公子早吓得汗毛倒竖,纷纷忍气吞声离开。
管弦桃李月,帘幕凤凰楼。
作为十洲闻名的风月场所,寻常阁正楼共五层,一层为绸缎装饰的厅堂,顶二层为客房,中二层设有明暗雅间,软桃色的帘幕终日不卷,遮得住蛮奴姹女的闭月容颜,却遮不住咿咿呀呀的婉转莺歌。
天字一号雅间内,脂香酒气充溢四堵,四角分别放着一盏纱绢蝴蝶灯。幔帐层层垂挂下来,其后似有人倚栏席地而坐。
木门吱呀一声,薄纱上月影轻移,只见一位白纱覆面、怀抱银筝的高挑女子挑起珠帘,盈盈走入,一双水蓝的眼睛见之忘俗,眉间似有寂寞。
女子冲帘内微微行礼:“民女广寒,见过孟三公子。”
苏倾河立在结界中,小声问:“那不是君怜月吗?”
晏闻遐道:“没有魔息,只是过去的她。”
苏倾河细眉微蹙:君怜月把他们拖到这个由自己过往搭建的幻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厢,见帘内宾客微微颔首,君怜月继续问:“不知公子今夜可有想听的曲子?”
人影放下杯盏,一声轻笑隔着窣地帘幕传来:“随意。”
烟水深,月光碎。
晏闻遐浑身一绷,凝着脸就要上前。
苏倾河赶忙扯住他腰间革带,满头大汗:“世君大人冷静,那些都是假的啊喂!你当心着了人家的道!”
怎么觉得晏老五才是最不靠谱的?就算司马宴脱光了躺她床上,她也不会这么激动!
“那魔女到底要怎么折腾咱俩都没搞清楚,我没什么本事,你身上又还有伤,至少别自己跳出来讨打啊!”
晏闻遐如梦初醒般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小姑娘,眸中红雾渐散,不禁自嘲一笑。
寒轻夜永,君怜月席地而坐,不疾不徐弹奏起来——不是纯粹的筝曲,而是伴有歌词:
“阊门往事最伤神,梦影如烟记未真。惆怅山塘好流水,送春更送送春人。”[1]
声音圆润宛转,犹如贯珠连璧。腔随字走,转音若丝,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却又不似寻常庸脂俗粉那般柔弱无骨。配合上时缓时急的筝音,仿佛置身花落人散的万里青山。
连苏倾河这个乐理白痴也不禁看呆了。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袅袅瑞香也变得迷离起来。
“啊呦!”
苏倾河额际吃痛,被晏闻遐弹来的棋子砸醒,吓得一个激灵。
她揉着痛处,好半天才读懂晏闻遐看智障的眼神:浮玉庭不习刀剑,而是以暗器、心蛊、幻阵著称——她刚刚竟差点让一个假人迷惑了去。
君怜月悠悠抬眸:“公子觉得如何?”
苏倾河也侧目望向重帘:不知晏老五那位“故人”怎么样了。
绣幕灯深,不闻人语。
君怜月移步上前,袖底短剑已探出半截,试探道:“公子?”
利刃割破靡靡夜色,悄无声息刺入帷幕,帘上人影却一动不动。
随着“铮”的一声嗡鸣,短剑被挑落,在清夜中划开一道银弧,烛光陡灭,纱灯裂成两半,从朱栏上坠落。
风入罗帷,春夜月华下,少年长身玉立,绯红抹额以云纹玉为饰,一双碧玉般的瞳孔恍若辰星。
他将靛蓝外袍随手一丢,手持薄剑,抵上君怜月的颈侧,悠然道:“曲子不错,可惜动不了我心。”
“你不是孟临川。”君怜月腰身一折,扬袖甩出一连串流星镖。
少年持剑挡开暗器,微笑道:“若是落到孟三手里,姑娘今日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君怜月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向四面八方抛出银镖:“交出孟临川,饶你不死。”
挂着帘幕的雕梁轰然坠下,灯光彻底灭了,却并不妨碍二人视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