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泪水微凉。 我们还在玉门后,这玉门后的世界我从未发现竟有如此之大,大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这一番我与许长安带着白子期逃命,一路上竟不见平素熟悉的假山长廊水塘。 此刻的玉门后就像个无边无际的虚无之地。幸好这里还有日月星辰,否则我一定要以为再次堕入幻境。 双腿似灌了铅般,我越来越觉迈不动步。咬紧牙关我不敢露怯,只是强撑着浑浑噩噩的抬腿,放下,抬腿,放下。 许长安突然道:“你怎么了?”他止步,先是将白子期放于地面上躺平,继而自己就凑过来,关切的问我。我生怕他瞧出我的异样来,马上扭转了头,低低道:“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他便哦了声,不再说话。 正此时一轮大太阳跃出云层,洒下千条万道华光来,将玉门后这片世界照耀得晃眼,我凝视着那日光心里愈发空落落的。黑夜虽已逝去,然而这光明似乎来得太迟了些。 “又是新的一日了。”许长安道。 “是啊,一日一日时间倒是弹指之间。”我郁郁的接茬。 “你还在担心他?” “谁?” “玄裳。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早知如此当初留下的就该是我。”许长安道。 “呃?”我感觉到了他话里的醋意。将目光转向他,却见他正冲着大太阳张开双臂。他突然就成了一株春日里的树,细细的腰.肢,以及笔直的长腿。 “你浑说什么呢。当初留下的若是你,若是你——”后话我说不下去,不由垂眸光,就听得一阵爽朗笑声在略显旖旎的空气中荡漾开来。 “我开玩笑的,我才没有那么傻呢。”许长安道。 “哦。”我有些失望,便哦了声不再说话。 谁知许长安又道:“只有活下来,才能照顾你呀。” 我心底暖意升腾,席地坐下,仰起脸来悄悄拿眼瞧他,却正迎上他转头朝我笑。阳光就在他身后,他整个人都被那华彩勾勒出了好看的金边边。迎着刺目阳光我瞧不清他的样子,然而心却莫名的一荡。突然就发现,许长安竟是如此丰姿斐然的美少年。 忙将目光自他身上挪开,偏许长安在此即走过来,他弯腰勾头盯住我脸面,将一双眼眯成了月牙:“你还没说完,若是我,又怎样?” 他的样子很欠扁,奈何我没有力气扁他。于是便避开他灼灼目光,喃喃道:“不怎样。” “不怎样是怎样?”许长安死缠烂打。 我生怕重蹈覆辙,又像初次到沧州那夜似的轻易落入他圈套,到头来被他打了脸。于是就紧咬了牙关,不肯将话题进行下去。 好半响便听得许长安低低叹口气,随后他便坐下,并偷偷往我身旁挪了挪,“放心,我敢拿自己性命担保,玄裳一定没事。”他略顿,复又说道;“不过,你这副一万个担心的样子倒真令我一万分嫉妒。” “嫉妒?”我扭头瞧他,他便朝我眨眨眼,道:“是呀,就是嫉妒。” 见他这副样子,我的心突然跳成了惊鹿,我讨厌这种被戏弄的感觉,于是便恼道:“拿性命担保?你这话说得倒是轻松。你凭什么如此有信心,你又有多少条命可以担保。” 略顿,我看着许长安懵懵的样子,复又说道:“还有,你何必与我说这这些暧昧不明的话,我本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更讨厌被人从怀里推出来的感觉。” 言罢我垂眸光,忆起那夜长街上他冷冰冰的话,我竟觉得有无数委屈涌上心头。 空气便静止下来。 许长安不再说话,我又后悔话说得太重了些,于是心中的委屈又掺杂了懊悔,竟当真百中滋味在心头了。 良久,方听得许长安轻叹口气,他幽幽道:“就凭我对阴阳使的了解。” 我抬眼,却见他僵僵地笑了笑,笑容中竟有一丝苦涩。 我不说话,他便又悄悄往我身旁挪了挪:“柳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妥。” 我抬眼瞧他,突然问他,“许长安,你到底是谁?” 他脸上僵僵的笑容便消失。他缓缓起了身,面朝着大太阳,缓缓道:“我姓许,许长安的许。” “可我觉得你有很多事瞒着我。” “柳爻,每个人都有秘密的,这点你该明白。” “我明白,却又很难理解。我丢失过一段记忆,即便我无法确定却还是想要找到它,因为我想活得清楚明白,不愿浑浑噩噩,到头来人间百年、酸甜苦辣走一遭,竟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我本以为我只是不清楚自己是谁,可如今我方发现,恐怕我不但连自己是谁搞不清楚,就连你是谁,我都没弄明白。” 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我难过的瞧着许长安的背影,只觉得我离他似近还远,我艰难开口,继续道:“许长安,有时候我觉得我很了解你,了解得好像我们已经相识了千百年,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并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心中在想什么,甚至于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都分不清。” 许长安终于转回头来,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问我:“柳爻,你不开心?” 我点头,道:“是的,我不开心。” 他继续问道:“柳爻,你很痛苦?” “是的,我非常痛苦。我非常讨厌这种感觉,我不希望我连最信任的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你相信我?”许长安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重重点头。他便深吸了口气,犹豫好半响,方涩涩开口,道:“柳爻,我的确有事瞒着你,我知道我虽有足够的理由,可骗你就是不对。柳爻,其实我就是——” 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说出我猜测中的话来,又有点害怕他说的并非我心所想。正万般纠结,就听得许长安身后、遥远的阳光尽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我二人被这巨大声响吓到,忙循声望去,却见那阳光尽头、茅草屋所处地界竟腾起浓浓的黑烟,以及冲天的火光来。 “怎的了?”我惊问许长安,还不等许长安回话,第二声轰鸣又至。这旱天雷般的响动终于将昏厥中的白子期震醒,他腾的一下翻身而起,转身便朝茅草屋方向狂奔。 “白子期,你去哪?”我与许长安忙拔腿去追,齐刷刷在他身后狂呼乱叫。偏白子期似乎被那火光耀成了瞎子,被那雷声震成了聋子。全然不理我与许长安的嘶声力竭,只越奔越快,整个人都似要飞起来了一般。 “白子期。”我脚尖点地凌空飞起,并不忘拉住许长安袖管,将他也带起。我二人急追上白子期,齐齐落地后许长安便一把揪住了白子期后脖领子。 “白子期你疯了!?”许长安怒道。 “放开我,放开我。金枝还在那儿,金枝还在里面。茅草屋着火了,茅草屋着火了。我要去救金枝。还有严七娘,我不能害了那苦命的女鬼。” 白子期拼命挣,奈何许长安的手突然就成了铁钳,他竟是挣脱不开。他双目赤红充血,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披散开来,一身雪白长袍更是因为撕扯的缘故而散开。 “金枝,我要去救金枝。金枝还在里面,她的心血全没了。”白子期额上青筋暴起,他挣.扎不休,终是惹怒了许长安。却见许长安一掌劈在白子期后脖颈子上,旋即那闹腾的人便头一歪,整个人向着许长安栽倒,晕厥过去。 我愣眉愣眼的看着眼前一切,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此时疯疯癫癫的白子期与初次见面时那温润如玉的白子期联系到一起。 可见万物都有因果,若不是当初他一念之差留下严七娘,又怎会有后来这些事呢。 “别愣着,快帮忙。”许长安道。 我这才回魂,忙去架白子期胳膊,乍然晕厥的白子期竟似个装满了泥巴的破麻袋,整个人挂在许长安身上。 我二人一人架住白子期一条胳膊,还不等喘匀气,便觉热浪自身后袭来。许长安说了声不好,示意我快逃。 当下我与许长安架住白子期朝前狂奔,边跑我边回头瞧,却见那火光竟直朝我们追来。 这一惊不小,我俩也不敢含糊,只脚下踩了风火轮般不停歇。奈何越跑越晕,到处都是雾蒙蒙的虚无,而玉门似乎离我们还有千万里远。 许长安便恨了声,他将左手凑到口边,急急咬破食指,口中迅速念诵个诀法,而那带血的食指就凌空画了道符。 “破。” 随着他一声断喝,便见无边无际的虚无尽皆消失,而距离我们十数步外竟就是那道通天的玉门。 谢天谢地,这次他法力居然没消失。 我们对视一眼,大喜过望,于是便加快了脚步,终是在力竭之前一脚踏出玉门,重又入了山鬼居的长廊。 许长安回手将玉门关合严实,而此时我二人早已累得脱力,便再也顾不得白子期,只是齐齐顺着玉门滑倒在地,尽皆剧.烈的喘息起来。 我浑身无一处不痛,就连脚踝都痛得很。不由抬手去揉,许长安立即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好像崴到脚。”我道。 “还能坚持么,这山鬼居不能再待了,恐怕玉门也挡不住地狱业火。” 我忙点头,道:“不妨事,没那么严重。”于是我二人再次架起白子期,拼尽浑身力气出了山鬼居。而我们将踏出山鬼居的大门,便听得身后传出巨大的响雷声,熟悉的热浪也随之而至。 挣了命的再次一路狂奔,雷声与热浪就在我们身后,一路不知疲倦的紧随。终于在日落时分、就要彻底脱力之前,我们远离了山鬼居以及那条长街,奔到一处四面漏风的破庙。此处虽然残破,幸好再也感觉不到那要命的热浪,听不到巨大的轰鸣。 我双腿颤抖,一进破庙安顿好白子期,立刻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地界坐下,只觉又冷又饿又累。这一趟遭遇倒是此生头一回了。 白子期睡得依旧安稳,看来许长安那一下子劈得用了大力气。我将目光自那沉睡的人身上收回,四处打量,见破庙中唯余供桌,却不见了其上本该供奉的神祈。而靠着破庙东南角墙壁有一床破被褥,其上静静躺着一具白骨。这白骨也不知是谁,更不知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那副破被褥烂得可怕,愈发衬托得其上的白骨主人身世凄凉。 我不由叹了口气,暗自感叹本以为自己足够惨,原来在这九州八荒,永远有更惨之人。而正对着那白骨的另一角堆着一些稻草,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处。我正胡思乱想,突觉右脚脚踝一跳一跳的痛,隔着小羊皮靴子揉了揉,竟是钻心之感。正呲牙,许长安已赶过来,他不由分说将我靴子褪下,端起我的右脚细细观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