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乾曜一愣,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茬:盈盈可不就是昔日董家的孩子吗?只是他名籍被毁、身份已失,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近十年不曾见面,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认出彼此?若是认出来了又该怎么办?
他停下了步子,盈盈便也跟着他停下。
那辆装饰精美的轿子上,下来了董家家主——盈盈的生父董仲良。
他瞧见源乾曜,笑得满脸褶子,神似一朵菊花,屁颠屁颠走过来,殷勤地打招呼道:“听说源巡察这几日有了新欢,是个……”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口,那张菊花脸这时候展开了,连精明算计的脸上都带了点迟疑,只一味愣愣地看着盈盈。
可那分神却也不过是刹那,短暂地好似爆裂的烛火,在他如花似锦的人生里,没有半点影响,更勾不起他的一丝情绪:“是位容貌极秀美的……琴师。”
在亲手把小儿子打得没力气反抗、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名籍烧成一堆灰、五花大绑赶出董家、送上武家的轿子的时候,董仲良早已经狠下了心,认定了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一个以色侍人的儿子。
他设想过儿子或许会短暂地得宠、或许会早早地死在异乡,却从来不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在豫章又一次看到他。
董仲良心想,盈盈是他卖出去的东西,早就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了,他又何必要记着呢?
可他还是想不通,卖出去的人、早被他当成死了的人,这时候凭什么、有什么脸面出现在他面前?!
这该死的东西,是他董家门楣的耻辱、污点,平日里远远地膈应人就罢了,这时候竟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碍眼!
董仲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盈盈单是站在那儿,就是对他的羞辱、对他的报复。
他冷眼将盈盈一瞥,果断干脆地收回了目光,只装作没看到这么个人,只认为自己没有过这么一个儿子,只无所谓地和源乾曜谈天说笑。
源乾曜觉得反胃,那董仲良越是谈笑风生,便越显得面目可憎。盈盈的手一点点地冷了、抖着,源乾曜浑身的血便也随着汹涌地流着。他紧紧握着盈盈的手,怕他跑了、怕他恨自己的无能,更怕他难过。
源乾曜连陪着说笑的心都没了,他冷眼看着这满豫章县盛传的“大方、阔绰”的“董老爷”,恨不得拨开他的皮,看看他的那颗人心究竟长成了什么样。
他打断了董仲良说话,道:“董公是识时务的人,最懂得舍弃谋划,在下怎敢与您相提并论。”
这样含刀带棒的话,处处透着讽刺与疏离,偏生董仲良还真当做了褒奖,看着他们相拉的手,琢磨了片刻,做出一副迟疑的样子,说:“这小郎君看着好生眼熟。”
盈盈忍不住地冷笑起来,他笑得弯了眼、出了声,可笑着笑着,眼睛却湿了。来来往往的人向他投来探寻、不满的目光,他仍旧在大声地、毫不掩饰地笑,笑得几乎是癫狂。良久,他的笑没了、泪也没了,只是语调平平地、心死了一样,淡声道:“董公是贵人,奴只不过是武家的家奴,天差地别,有何眼熟可言?”
他能握住的,只有身边探花郎的手。
可是为什么要将他的尊严,当着探花郎的面,一寸寸地剥夺呢?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命运如此惩罚?
那个给了他生命、所有他学过的儒教之道告诉他,要孝敬的、服从的生父,露出了满意的笑,忙不迭高兴地点头:“是了是了!看来是我弄错了!”
他的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庆幸与欣喜,几乎要将盈盈逼得窒息。
源乾曜冷声说:“董公,何止大错特错。”
董仲良收了笑,看着源乾曜对盈盈的袒护,又开始担心自己显得太过卸磨杀驴,忙很是自作聪明地补充道:“琴师有源巡察宠爱,自然是前途无量!”
好一个“宠爱”。盈盈冷笑着侧过了头,笑声破碎而诡异。曾几何时,他也是良家的子弟,学的是孔孟之道、念的是仁义礼智;也是老祖母宠爱的小郎君,自以为无忧无虑、也算是清贵子弟,而如今,一句“宠爱”便定了他的终身。
源乾曜终于忍无可忍,冷声问:“董公还有话要说?”
董仲良愣了一下,打量源乾曜的深情,仔细琢磨自己方才的话,终归是没琢磨出什么错处,只好道:“没什么,没什么了!源巡察,那我就先进去了?”
直等到门口没了人,源乾曜仍旧深深地看着盈盈,他的眼里不知何时生出了这样多的血丝,像是血,又像是泪。
他看着在最是肆意张扬的年龄的盈盈,本该如长安那些众多打马高歌的少年一般,不知愁滋味,却一点点地被天家、被武氏的那双大手拉着,吞噬进深不可见对黑暗。
可连他自己都搅进了这浑水里,无力自保,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无能、无权、甚至无力,护好同处乱局的盈盈。
他只能问:“市坊有家小摊,面食做的很是不错,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然而盈盈的情绪已经收拾妥当,浅笑着与源乾曜道:“进去吧。我不进去,怎么让他们放心地把豫章的案子全盘托出呢?”
他身处毫无选择的弱势,命比草贱,却奈何看得太清。
源乾曜皱着眉,说:“进去以后,难免有人出言不敬,你若不喜欢,不进去也没什么,总有的是法子套到话。”
盈盈笑了,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出言不敬、行事轻浮、动辄得咎……这些年来,我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吗?”
源乾曜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至今没能改变盈盈的命运,不仅如此,还要让盈盈面对更艰难的处境,他愧疚地道:“将来……”
盈盈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说将来,只论当下,好不好?”
他们沉浮于权贵的谋算与棋局之中,难以把握将来,却总还是要在能触碰的当下,好好珍惜的。
源乾曜勉强勾了勾唇,笑不是笑、哭不是哭,问盈盈:“若你恨他,我可以求太子爷与宜城公主……”
盈盈却拒绝了:“过去就过去了。盈盈只是无父无母、自在人罢了。”
他们不会知道,这一瞬间的心软、释然,却换来了后来难以泯灭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