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真没有等到李勋。 昏黄的灯光下,她靠着一个软枕,手上仍是那本未读完的书,面上神情莫辨。 侍书端着茶进来,看着奉墨在整理床被,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奉墨便轻声道,“小姐,都快丑时了,打更的都过了好几次了,咱们也睡吧?” 杨玉真头也未抬,“你去休息吧,侍书再去换盏灯来。” 侍书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奉墨的眼神,最终闷声答了一句,去拿灯了。 奉墨铺好了床,侍书也端了一盏灯来,换下原来略有些昏暗的灯。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说些什么,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杨玉真自然知道两个丫头的动静,又轻轻的翻开一页,眼神也有些恍惚,那些书里的东西也模糊起来。杨玉真微微闭了眼睛,轻声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侍书是个忍不住的,见杨玉真开口,便急急道,“小姐,我看李公子八成就是不想来了!” 奉墨知道侍书要这样说,可是硬是没拦住,她着急地看着侍书,心里暗自埋怨她这个时候在小姐面前添堵,又不知道怎么收场,只赶紧上前道,“别胡说,许是路上耽搁了。” “什么耽搁了!约定好了是二月二,就是二月二!咱们小姐这些年为了他推掉了多少求亲的人!今儿个,连着煜王府的人都给推了!他倒是好!五年了,半封书信都没有!可怜小姐苦苦的等着他来!” “哎呀侍书!!”奉墨在侍书要开口的时候,便已经去扯她的袖子,即便如此也都没能让她停下来,看着杨玉真已经红了眼圈,只得赶快去安慰杨玉真,“小姐,侍书嘴巴快,您别往心里去,李公子不是那般薄情薄义的人!” “哼~”侍书极不喜欢这句话,冷眼瞧着奉墨道,“你别总说他好呀好的,咱们小姐为了他,可是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什么尚书大人,什么相府公子,如今,连煜王府的也撵了走!知道的说咱们小姐重情重诺,等着李公子回来!不知道的,总在背后说咱们小姐拿乔作势,挑挑捡捡的等着攀皇枝儿呢!” “侍书!”奉墨此刻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虽然不比侍书在小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但却知道,小姐对李公子的心意,似海若山,是断断不会因为金银权势而屈服的,小姐盼着今儿盼的心都酸了。仍旧未能将李公子盼来,心里该有多难受,侍书这样,简直是往小姐的心口上撒盐。 侍书说的这些,杨玉真岂能不知。自母亲去后,父亲对自己百般疼惜,晓得自己的心意,从不愿强迫自己,对外只宣称已有婚约,推掉了好多求娶之人,其中自然不乏皇室贵胄。多少人冷言冷语,拂袖而去,父亲每次都是陪着笑脸梁对方客客气气的送走,可是那份苦楚,自己又岂会不知?如今到了龙头之日,他却,未曾来。 微微别过脸去,一串泪珠滑下,落在握着的书卷上,晕染开来。 李郎,你当真,不想娶我。 若是你心里有我,怎么连半封书信也未曾?若是你心里有我,怎么到了约定之日,却不见踪影?你可知道,玉真等的你好苦。 侍书看了,也不禁红了眼圈,心下大悔,泪珠落下,跪在地上扶住了杨玉真的膝,哀切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说李公子。你别哭......” 杨玉真未动,只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落在那本古文观止上,很快便晕湿了一片。 奉墨见状,暗暗叹了气,自己虽说经常帮着李公子说些好话,可是如今......罢了罢了,也许小姐和那位李公子有缘无份,五年后,龙头之日,若不相见,自然是毁了那份婚约。原本是十六岁及笄之日就该嫁人的,可是如今小姐也有十七岁了,再这么下去,可就成了老姑娘了。小姐也该重新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半晌,杨玉真才回过头来,将那本书放在软塌上,声音淡淡的,对奉墨道,“你明儿晨起,便去回了父亲吧!......若是...再有求亲的人,不用再回了。” 自此杨府放出消息,登门求亲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下至平民百姓,上达高官皇胄已是快将杨府的门槛踩破。 杨锦林自是因为女儿的松口而心宽不少,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却让他头痛不已。 论学识,当属丞相之子杜容与,那真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才俊。听闻三岁识字,五岁诵诗,七岁出口成章。连皇帝都亲赞他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他师从静轩书苑的翟老先生,深得翟老先生的喜爱,直言杜容与是天下第一才子。杜容与的父亲杜泽敏是当朝丞相,为人勤俭清廉,也将杜容与教的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而且自己也曾见过这位杜容与杜公子,眉目如画,极为清俊,和自己的真儿当属佳偶天成,若是两人皆为秦晋之好,真儿应当视杜公子为良师益友,引为知己。 论家世,则当属煜王府的东方胜,年纪轻轻便封了侯爵,是被皇上亲封的东方侯爷,父亲东方存央是皇帝的亲弟,当年也是立下汗马功劳之人。东方胜小小年纪就下了军营,胆识过人,冲锋陷阵自是不在话下,武功高深,是晋国公认的“怀和将军”的继承人。性格虽然是冷淡了些,不过长期浸染军营的,自是气势冷冽,不同于文人墨客。另外,因着皇室血统,东方胜的面容极似皇帝,甚至比淳阳太子还像上几分,故而极得皇帝宠爱。自己的真儿得那位的真传,功夫虽然算不得顶尖的,但是若是嫁给了这位小侯爷,倒也可以言语,不失为一桩美谈。再者,听闻这位小侯爷自小长在兵营,轻易不近女色,此番又肯许给真儿正妃之位,这真是极好的。 求娶之人甚多,其中当然不乏其他青年才俊,只这两位是均是拔尖的人物,杨翰林左思右想,也未能定下来。 这边杨锦林有思虑,那边求亲的人太多,也是争吵不休。论文采家世,他们自然是不敢和相府王府直接交锋,自然怨声渐起,是了,又有谁能比得过这两位呢? 于是,便是有一位兵部尚书大人的少爷直接央了父亲,捅到了皇帝跟前,讨了一张“钦赐比武招亲”的手谕。责令杨锦林招亲必须秉公,不得徇私,比武招亲胜者才是杨家的姑爷。接到手谕的杨锦林,自是不敢不从,着人看了又看,才对外道为三月初八乃黄道吉日,有意求亲之人皆可一试。 杨玉真就是在三月初七的时候,见到了李勋。 三月初七,是个极好的日子。 整个漓州城都蒙上了一层桃色,暖风微醺,漓河的水面上,尽是散落的桃花。小孩子们折了桃花贴面,少女们摘了桃花做糕点,妇人们收了桃花酿酒。漓河上尚且浮了一层粉色的花瓣,少女嬉笑间,让人有种世外桃源之感。而杨府的后园,则多为海棠,尤其是靠近小姐闺楼的地方,海棠甚多。素白着粉,掩映在层层翠意之下,当真极为素雅。现下正是三月的天,海棠开的极美,连朵成簇的,随着微醺的暖风,将整个园子都染上了淡淡的香气。 东方胜没有想到自己竟在杨府后园碰到了杜容与。 杜容与身着一袭月牙银袍子,玉冠墨发,长眉若柳,身如玉树。此类风仪颇有些仙人之姿,那些海棠花映衬着杜容与修长的身影愈发清雅,加之杜容与眉目温柔,脸上的笑意和煦,真是让人感叹若阳似风。 “东方。” 杜容与看到东方胜后,微微颔首示意,语调轻轻,似是早就料到了东方胜会来,“海棠花都开了。” 东方胜与杜容与是截然不同的装束,暗紫色的缎袍,黑玉腰带,墨玉束发。他面白唇红,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他就这样立于身侧,便让杜容与感到一种若有似无的压迫感,那是一副天生的,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真正的皇室贵胄。此时和杜容与站在一起,黑白分明,竟是日月同辉,不相上下。 东方胜抿了抿嘴,点了点头,并未回声。 杜容与似是对东方胜的冷淡习惯了,望着不远处,隐在海棠树下的闺楼,微微笑道,“一年前,我曾经拜读过杨小姐的诗作,便请父亲来提亲,可是被杨大人婉拒了。听说这位杨小姐有一位青梅竹马,我钦佩杨小姐的风姿,没想到今日竟能等到杨府比武招亲。” 东方胜并未说话,两人看着那些随风轻动的海棠花怔怔的出神,忽而风起,落英纷纷,朦胧间,看到一位白衣女子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不盈一握,腰间系着的玉佩已然是垂落在裙边,乌发散落在身后,鬓间斜斜地插着一支白玉簪子。她斜倚着石桌,身若无骨,纤白如玉的手握了一卷书,另一只手则轻轻摇了一把玉柄团扇。海棠花落在了她的肩上、裙摆上、发上,莹白的花瓣带了些许粉意,竟是如同为杨玉真绣了一身花衣一般。风过,一阵沁人心脾的香,东方胜和杜容与皆是心神一荡。那些花儿也不见她拂去,仍是一面打着扇,一面静静地看着那卷书。 东方胜曾在居珍阁高价购得一副美人图,一见倾心,那画上的美人正是杨玉真。画中的美人也是这般在海棠花中看书,此刻看到真人实景,东方胜觉得自己似是看痴了,那幅画虽美,也不能描绘出美人的十分之一。 一旁的杜容与似是说给东方胜,有似是自言自语道,“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杨玉真头也未回,只接了轻声道,“爱惜芳心莫倾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杜容与听了立时唇边染上笑意,才女!当如是也。 东方胜听得眉头紧皱,什么芳心爱惜的!想着,便是要上前来。 “两位公子可知这是闺楼?”杨玉真不曾抬头,口中却冷淡道,“我见两位公子气宇不凡,又能出现在后园,料想不比寻常,怎的也这般无礼?” 这清冷的话让东方胜生生止住了脚步,他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杨玉真,半晌才道,“杨小姐。” 杨玉真此时轻轻放下了书卷,微微回首,虽在花叶微掩中看的并不真切,但仍看得出是横眼秋水,眉展春山,朱唇皓齿,仙姿玉貌。 杨玉真轻轻拿了扇子拂去肩上的落花,目光自始至终也未曾落在两人身上,只怅然地看着那株海棠树,口气清冷疏离,“人看过了,东方公子请回吧。奉墨。” 在一旁的奉墨立时上前挡住了杨玉真,对着东方胜和杜容与福了一福道,“两位公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