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轩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舞池,流光里,衣香鬓影,热闹非凡。这时候孟旅更愿意躲回自己的小房间里去,或者出去外面的走廊上去吹吹风,在开着冷风的阁里,她仍然感到闷热和不舒服。但是秀云夫人执着她的手,向来宾介绍着她那微妙的身份,尽管在场的上了年纪的人都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她仍然感受到了年轻一辈的排斥。她不想表现得心不在焉,以免让人误以为她有蔑视的意思,于是强迫自己露出堆出笑容,专心应付不断涌来的寒暄和探究。幸好大部分时间别人更愿意亲近祈一。这时候她就可以在秀云夫人身后放空自己,听着别人打探着祈一的近况。 尽管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她知道并不比别人多。 “祈一,国外的女孩子怎么样?”有人笑嘻嘻地问。 她也在一旁静静凝听。 祈一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和缓和:“我觉得国内的女孩更值得讨论呢。” 大部分的宾客都笑了起来,笑得最高兴的当然是那些国内的女孩儿。 她的房间有一个窗户朝着南方,阳光自由穿梭其中,她不需要打开灯,就能看书。这一天是周末,其实也就仅有一个上午可以任她支配,因为其余空闲的时间都拿来上课余培训,比如下午她就要去上国画课。不要说一个上午,一分钟她一点儿也不敢松懈。 门外钥匙转动了一下,紧接着她妈妈就走进来了,手上拿着一个保温饭盒。她脱了鞋子,走到另一张桌子旁,摊开一张玻璃胶的垫子,从饭盒里拿出一样一样的的菜色。她妈妈催促她:“快来,要凉了,你吃完我得值班去了。” 她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母亲顺势把凳子拉开让她坐下。 在她吃起饭来的时候,她妈又把食盒里的汤倒进另一只碗来,她向孟旅说: “课程跟得上吗?”她平常很少过问这种事情,因为她一直都觉得女儿比自己聪明得多,并不太热心于她的课业,倒更喜欢管理她的日常生活。这时候她问她的课业,语气透露着些焦虑 “还可以。怎么了?”她拨弄一下碗里的碗。 “你晓得伐?人家跟我说老爷身体不好了。你爹值夜班,晚上见者李医生的车悄悄来了好几次。悄悄来又悄悄走了,这会子老爷也不大往外面走动了,祈一公子两年都不回来一次,怎么这一次就回来了,大约是老爷也开始筹划着了。” 孟旅继续吃着饭,不做声。 “把汤喝了,猪尾巴汤,好着呢。” 说着她也在她身边坐下,她看着女儿娇艳的侧脸,怕她生气,她试探性地问:“要是老爷真的有 什么事,你也该早做准备叻。” “做什么准备?”孟旅的语气似乎有些冷漠,映香有些无言,随即孟旅又抬起侧脸,和煦的笑容像初绽的花朵,似乎她从未表现过生疏和冷漠。她温柔地安抚她的母亲:“我会跟林总管问问的,不用太担心,程先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尽管映香仍是焦虑得很,但也只能憋回肚子里。 送走映香后,孟旅感到闷闷不乐。此刻她更感到孤独了。 她的父母以为她有什么资格可以向别人问出:“你是不是要死了那我怎么办”这种话呢? 今天她所拥有的安稳的环境,不过依靠的是别人的一句话,无凭无据、等同于空气的一 句话。她也知道父母心酸,知道他们有所期盼,但这有时候更令她觉得难受。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再是亲密无间的了,在他们眼里,她是不一样的。而事实上,她夹在阶级的缝隙里,处于一种既不被另一边接纳,也正在远离她原生的环境的窘迫状态。 周一的下午,她的前后桌的女生又开始讨论这大街上更适合在春天的下午消费的饮食、穿着的衣物,兴致勃勃地策划着课后的活动,散发着青春期无穷无尽的精力。她同桌轻轻推了一下她的手臂,小声地问她:“小旅,我周三生日,我们晚上一起去玩好吗?”她同桌是个脸蛋圆圆的姑娘,善良、热情。在别人看来,孟旅是个学霸,不热衷社交和课外活动,不常带笑容的脸庞标志着一种生人莫近的冷漠,很少有人主动和她交往,除了她同桌。 她有些为难,因为她要是自己回去程宅,不是一件方便的事情。但是她又不好意思指派她的接送司机什么时候来接送她。 “佳时,太晚了我回不了家。”她愧疚地解释道,“我不能跟你一起过生日了,不过我会给你准备生日礼物的。” “小旅,你可以跟你爸妈说一声,你晚上住我家,我真想你能住我家呢。我们一起睡,还能一起讲话。”佳时笑起来。 尽管她心中有颇多忧虑,但是佳时闪亮的笑容把那些忧愁都暂时掩了起来,她轻轻笑了一声,说:“好。” 佳时笑得更高兴了,一把把她抱住了。 “不要对自己太严格了。”当她向林管家交待缘故的时候,林管家抚了抚她的头发,“自己的时间,以后自己做决定就行了,不用跟我报备,但要告知你父母。” 孟旅挽着佳时走出校门的时候,意外地在门口的的一棵红绒球旁下,发现了程祈一。他太挺拔了,虽然只穿着运动外套,在校服堆很扎眼。 程祈一也看到孟旅,他向她们走过来。 他回来这么久,他们还没说过话。不过他们的交情的确浅薄。 佳时眨了眨眼,程祈一看着她们,略有歉意地解释说:“小旅,我本来想晚上找你,但是小张说你今晚不回来,我只好来这儿等你了。” 孟旅毫无头绪,一时无言,只好问:“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他看着她说:“我明天早上回la了。” 孟旅的眼睛里的光仿佛暗了一黯,她小声地说:“哦。” 佳时在这短暂无头无尾的对话里嗅出一丝异常,因为她没想到她出离烟火的同桌,竟有情绪复杂的时刻。她本来只打算两人约会,但他们的对话里的信息,让她迅速决定让祈一参加她的生日约会。于是她很爽快地邀请了程祈同行。 “谢谢你。”程祈一说。 佳时把头靠在孟旅头上,有一搭没一搭问着程祈一的话。 “你们是住在一个小区里吗?”她好奇地问。 “我们住在一起。”程祈一说。 佳时和孟旅都大惊失色,孟旅抬眼惊讶地看着祈一。 程祈一淡淡笑到:“开玩笑的。” 他们的第一站是商贸大厦里的溜冰场。佳时原本安排了溜冰、吃饭、看电影三个环节,尽管这会儿多了个人,她还是兴致勃勃。周三傍晚的溜冰场,溜冰的客人稀稀疏疏,环四周的玻璃已经亮起了装饰的的灯光。佳时换上鞋子,兴奋地滑了出去。 祈一和孟旅坐在旁边的长凳上。 孟旅说:“要不你去吧,我留在这儿,我不是很会。”她不是不是很会,她是根本不会。本来佳时信誓旦旦地许诺要教她,结果自顾自地地玩乐去了。 祈一说:“那我们就坐着吧。” 孟旅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一双眼睛雾霭沉沉,映着明灭的灯火,这种凝视令她心惊,她连忙低下头,问:“祈一,你为什么来看我呢。” “最近太忙了。”他说,双手交握在膝盖上,“都没能跟你说上话。” “有很多事情要交接。” “我想,我们或许好久都不能见面了。” 孟旅知道他是指她要去留学的事情,思考着他说的交接是什么意思,忽然感受到覆盖而至的阴影,他的目光重重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转过眼睛,和他对视。 祈一却别过眼睛,错过她的视线,将目光投向溜冰场上转动的少年。孟旅在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与她一样重重的忧愁。 “小旅,除了学习,你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情吗?” “我想大概没有吧。” “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不用按照我父母给你安排的路走。你的人生是你的。”他笑了笑。 “我可不想成为你的束缚,我不需要,如果什么时候,你发现自己不喜欢这条路,就尽管去走别的路吧。” 孟旅说:“我感到很快乐,很感激这样的生活,也期待那样的未来。” 祈一再一次看了她的一眼,看到她仍是一副没什么波动的神情。 他说:“送你一样礼物。”说着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 孟旅接过盒子,掀开盒盖放在膝盖上,里面躺着一个抽绳的袋子,她打开那个袋子,是一个袖珍的胶片相机。她把相机拿出来,转向祈一,向他请教怎么用。 “你可以记录下你想要留住的每一刻。”他说。 “我很喜欢。”她把着相机,对着祈一,高兴地拍下了第一张照片,他有些散漫地别过头,躲避着她的镜头,脸上有些试图收回去的笑容。 直到晚上十点半,祈一把她们送到佳时家楼下才分道扬镳。佳时故意说:“你去送祈一师兄出去,我在这儿等你。” 暮春的晚上起了雾,空气又湿又凉,她把他送到门口,已经看到远远停了一辆家里的专车。 祈一低头看着她,轻声说了声:“再见,小旅。” 一时多少念头涌起,不知是那一缕思绪催促着她,她骤然抬起脸来,凝视着他那温柔的眼睛,一种又重又酸的心情油然而生,分别后,又是漫长岁月。 这时候祈一弯下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紧接耳边轻声说:“电话联系。”刚一说完,他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孟旅如坠云雾,恍惚中又甜蜜,疑惑而忧虑。 回到佳时的房间里,她才发现那个装着相机的盒子上有一串数字,她躺在床上,盯着看了好久。 佳时从冲凉房里出来,她擦着头发,坐到飘窗上,往那个盒子上看了一眼。 她说:“你喜欢他吗?” 孟旅犹豫了一下,她说:“我很喜欢他,第一眼就喜欢他。” 佳时发出惊呼,拉起她的手,哀求她给她讲他们认识的过程。 但是孟旅只是摇摇头,拒绝再谈起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她的留学中介和老师都建议她参加一些国际的比赛或者夏令营,这样对于她的留学申请更加容易些。整一年,她已经在国外和国内奔波了几次。几次竞赛的成绩都相当理想,意味着她留在国内的时间不多了。 最后一次,她从国外回来后,程宅上下,已经笼罩在程先生病危的阴霾里。井然有条的秩序还在运转着,宅园依然令人感到一种寒冬将至的萧瑟。程先生已经在医院里好多天了。因为没有接到任何指示,她一直保持正常上下课的规律。直到,她看到程先生的讣告出现在报纸上。媒体一致程先生赞誉为卓越又有野心的企业家,同时还是令人尊敬的慈善家。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线上,持续的低温后,这个城市迎来了第一次大雪,大片的雪花呼呼地倾洒下来,孟旅看着雪花涌来扑来窗外,浮现的是程先生那张微笑、包容一切的脸庞。她的视线投到书桌上的纸张,那是一份打印好的南加大的offer。 程祈一也回来了,他变成一道肃穆、沉重、匆忙的黑色的影子,在车窗玻璃的背后、在葬礼上、在人群的簇拥之中。她远远地看着他,只感觉他仍然挺拔的身影上是散不去的忧愁。 这个时间点,所有的事情都是乱哄哄的。只有她的世界,始终按照这原来的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留学的相关手续迅速又顺利地办好了,林总管告诉她不用担心,国外的住宿也联系好了,她只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启程了。 “如果你早生几年就好了。”林管家的脸上掩盖不住的疲惫,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她早生几年,她已经学业有成,这会让程家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多几分坚硬的力量,来抵抗因掌门人骤然离世带来的混乱。 “冬天会过去的。”她低下了眼睛,把眼中的歉意掩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