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虎回来的时候体面多了,破烂的衣裳换了身正装,走路也不显得瘸,他带回来了几只小盒子,一打开尽是些金灿灿的珠宝啊,首饰啊,胭脂啊,一看就价值不菲,尽数送给了陈姨和兰儿,陈姨心下欢喜,连带着对陈虎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她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陈虎闷着头不做声,几次追问才答,“赌坊里赢来的。” 陈姨闻言勃然大怒,她痛恨极了他赌,更何况邻里之间哪个不知道陈虎十赌九输,手气坏到不能再坏,见他此刻还要再狡辩,气上心头,拿起扫帚就把陈虎给赶出了门。 陈虎摸了摸鼻子,灰溜溜的离开了。 陌离烟看着这一幕,无声的叹了口气。 “说起来,陈姨的五十岁生辰就在五天后呢,玉溪镇中又出现行尸扰人,兆头当真是不大好。”身后传来瑾瑜的声音。 陌离烟心中一凛,“行尸扰人?” 瑾瑜点头,“没错,听闻是玉溪镇南边的乱石林里跑出来的。” 陌离烟心下狂喜,现他三魂俱全,可还少了七魄,要把那七魄找回来是不大可能的了,所以他准备自己炼七魄出来,炼魄的材料当中,就有走尸! 当下陌离烟就拉了瑾瑜兴冲冲的往乱石林冲去。 所谓行尸,即行将就木的将死之人魂魄被恶意抽出,提前了死期,此时若将这具尸体埋在长有柳树的阴寒之地,三日后便会形成一具行尸,而且,行尸是有魄的。这法子极其简单,所造行尸威力巨大,其中有魄的存在,若叫那些正道人士遇上,也不知如何妥善处理,少不得要好一番抓耳挠腮,因此这阴邪之法极受邪门的喜爱。 而这乱石林周边长着年岁不一的柳树,乱石嶙峋,玉溪镇的穷苦人家死了人没钱置办后事便会把尸体往这葬,稍有处理不当便会形成行尸,长此以往,便有了长期游荡在乱石林一带的行尸。 他们二人在乱石林走了好一阵子,遇上甚多行尸,皆被陌离烟收入乾坤瓶中,好似依旧放心不下陌离烟,瑾瑜挥手召了玲玲出来,两人一虎就这么行了好片刻。 玲玲却忽的奔向别处去,喉间发出低沉的怒吼。 见状,陌离烟与瑾瑜赶忙跑过去,却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原地!陌离烟与瑾瑜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心惊,虽只看到了背影,可陌离烟亲眼见过那日陈虎潜入袁家的那身行头,与今日的背影完全无异,甚至连黑衣的磨损也并无二处。 二人追出来,在那身影消失的地方转悠了几圈,陌离烟看到地上一些鬼饲蛋的碎片,心下明白陈虎多半是有幸找到一批鬼饲者的蛋,打碎后进入了鬼界。 鬼饲者,顾名思义是由厉鬼饲养的,以厉鬼怨气为食,忠心耿耿为饲养者服务,体型小而难缠,生命力顽强,但因为它们胃口极大,对饲养者有极高要求,又因为若是鬼饲者下了蛋,那么附近全部的鬼饲者便都失去了用处,全守着那蛋,而鬼饲蛋孵化需要十个月,太漫长了,所以很少看到鬼饲者的存在。 但鬼饲者的蛋有奇能,打碎后便可进入鬼界,若要回去,把人界的小物事往蛋壳里一放即可,极其便利,所以各种奇能异士都绞尽脑汁想要得到它。 陌离烟眯着眼摸了摸下巴,忆及陈虎偷盗精灵珠,又带来来历不明的礼品,觉得自己有必要下鬼界去看一番热闹(划掉),去一探究竟。开口道,“瑾瑜兄,可否借你的血一用来让我画个阵?” 瑾瑜点了点头,十分乖顺的拿了把刀割在手掌上放血,顺便让玲玲再次跃进衣袖里去了。 陌离烟边以指沾血画阵,边向瑾瑜叮嘱,“此番我们要去一趟鬼界,你切记不要透露自己的名字,不可以乱跑,不可以乱看,不可以乱说话,要紧跟在我身后……” 法阵画完了,陌离烟拉着瑾瑜来到正中央,在他和自己身上各用力一拍,一阵天旋地转,二人便来到了鬼界。 瑾瑜甚是新奇,看了看自己,再看看陌离烟,皆是两个青面小鬼的模样,身上也全无阳气,知晓这是伪装,乖乖的跟在陌离烟身后。 鬼界好一番群魔乱舞。面相十分艳丽的红衣女鬼在街边挑拣模样各异却都俊美异常的人头,人头个个脸色惨白,身上有着若有若无的阳气,鬼轿夫们抬着一顶摇晃剧烈还不时发出啃噬血肉之声的红轿子,一堆只到膝盖高的小鬼在围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头戏耍,俨然是把它当成了足球…… 陌离烟面色不改,牵着瑾瑜的手,尽量不显得太轻车熟路,绕了好一些弯路,终于来到了鬼赌坊内。 这鬼赌坊冠着个好不风雅的名字,叫做玲珑骰,骰子玲不玲珑不知道,赌桌上的手段可是八面玲珑。在一众非人中,陌离烟拉着瑾瑜来到了陈虎所在的赌桌上。 陈虎端坐在赌桌上,面容严谨,坐在他对面的鬼还是面貌端正,可惜生前多半是吊死的,一条舌头拖出来老长,血红血红的。周围小鬼紧盯他们二人手中的盅,声嘶力竭的叫着,“大!大!大!”“小!小!小!” 终于,盅停了下来。 空气有片刻凝滞,好半晌才有小鬼嘀嘀咕咕的窃语,赌桌上的二人各自垂眸,没有开的意思。 “这次他赌的可是自己的灵魂!灵魂不比肉身,死了便死了,投胎便是,要是灵魂被押下了,那吊死鬼绝不会让他好受,这下场可就不好说喽……” “那可不,我在赌场混迹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如此大胆的,要是赌输了,那就是永远为那吊死鬼卖命的份,入不了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啧,真不知道那陈姨和兰儿是为他做过什么,居然让他愿意以灵魂为注来赌她们在三日后的煞难上平安无事……这可是煞难!不说这小小一个玉溪镇会横尸遍野,连远在十里之外的上京城都会被波及……” 原难伤几人,灾难死百人,煞难毁一城,绝难灭一国。 “自己都是个将死之人了,气运消耗越多,死得就越快,这玲珑骰水那般深,这毛头小子也敢来趟这浑水?” “不过就是前几次运气好些,次次都让他赌赢了,盆满钵满,这小子胃口也愈来愈大了,我看这次他必定要在这里跌上好一跤!摔他个头破血流!” 陌离烟越听越心惊,不由得为陈虎抹了把汗,正在心中暗自琢磨如何出手才能让此事解决的天衣无缝,就见陈虎手上的盅缓缓打开,他心下大惊,依他眼力,陈虎这回的确是输了,耳边森森响起一句“永世不得超生!”,陌离烟咬了咬牙,这盅绝不能打开! 身侧的瑾瑜却比他动作更快,轻轻一翻手腕,一弹指,便见什么东西极快的击中了盅,然后自身化为粉末,悄无声息的湮灭了,而众鬼皆未发觉,只紧盯着缓慢开启的盅。 三个六! 陈虎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终于有笑容爬上了他的脸庞。 他对面的长舌鬼好一番怔愣,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那三个六,再颤抖着手掀开自己的盅,两个六一个一!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条血红的舌头倏的变得老长,吊死鬼凶相毕露,面上已隐隐显出了生前惨死的模样。 陈虎知晓不能久留,施施然起身,“别忘了你的承诺。” 那吊死鬼眯了眯眼睛,道,“我当然会记得!只看你死后化为冤魂还记不记得了!” 他一声令下,周围的小鬼悉数围向了陈虎,“好啊你,居然敢在这玲珑骰出老千!”“还想走?戏弄我们一番就想走?拦住他!”“今天你休想走出这大门!” 陈虎脸色大变,一个翻身冲出重围,可惜整个赌坊里的鬼全闻风而动前来堵他,要逃出去可没有那么简单。 陌离烟与瑾瑜混在他们中间,从桌上抓了骰子,击在冲在最前的小鬼的关节处,不多时赌坊里四下一片的呼痛声,“哪个王八羔子暗地里使跘子!” 有他们二人保驾护航,陈虎有惊无险的冲出了玲珑骰的大门,七拐八拐甩掉了好些鬼,现下终于彻底逃了出来。陈虎精疲力尽的双手扶膝大口喘气,片刻,他向正东方向抱拳,作揖道,“今日多谢这位侠士仗义相助,今后若有用得上陈某的,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便隐遁了。 陌离烟赞叹道,“好一个铁骨男儿!” 瑾瑜道,“他作揖的方向反了,而且他说的是一个侠士。” “……” 一片静默过后,陌离烟咳咳两声,拉住瑾瑜道,“我们回去吧。” 再次回到客栈时,又见陈虎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他的前方插着一把菜刀,钉入地面三分,再前面是一个口敞开的包裹,好一片金光闪烁,却被人毫不怜惜的扔在了地上。陌离烟与瑾瑜站在陈虎后方俯视他,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陈虎见是他们,并未言语太多,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略一抱拳作揖,便算别过了。 距离陈姨的生辰还有三天,陌离烟练成七魄,总算是神魂稳定了下来,仿若终于扎了根,心中长吁一口气。 陈虎依旧坚持不懈的往客栈里塞金银珠宝,每次都会被发现,每次都被逼问财宝是从哪里来的,每次都说实话,每次都被扔出去,那把可怜的菜刀,也每次都被掷在地上,刀口早已卷刃了。 陌离烟与瑾瑜心里好一番感叹,心道陈虎取这个名字总算是有些道理的,虎头虎脑的,完全不懂得变通。可他们也只能看着,半分忙都帮不上。难道,要他们去陈姨跟前替陈虎说好话,说这是他在鬼赌坊里以自己为注换来的?他们都知道,决计不能这样,那再去陈虎跟前让他撒个谎,一家人冰释前嫌?陈虎也决计不会听的。 只好看着每日相同的闹剧上演罢。 千般无奈万般愁绪中,终于翩翩然等到了陈姨的生辰。 客栈张灯结彩,挂满了红色的帷布,作为寿星的陈姨此时却站在客栈的大门口,笑盈盈的招待来客,玉溪镇的与陈姨交好的人大都来了,门口络绎不绝。陈姨笑容满面的接过一妇人的礼篮,陌离烟站的稍远,依稀只听闻几个字眼:“早餐……明日,我请客……必定是那桂花糕……” 那妇人笑盈盈的进去了。 陈姨脸上的笑容还是挂着,全然没有往日彪悍的样子,陡然一阵大风刮来,也刮不走她的笑容,倒刮的躲在角落的陈虎一个瑟缩。陈姨瞥见了陈虎,挥挥手让他进去了,言语间温柔许多。 风愈发大了,客栈的招牌被吹的摇摇欲坠,几欲掉落,红色的帷布吹的招摇,迷了陌离烟的眼,气氛愈发诡异。明明是白日,却漆黑宛如黑夜,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坐满了人,光筹交错,推杯碰盏,好不热闹,每一个人都面带笑容,不时有人向陈姨敬酒,陈姨笑盈盈的饮下了,嘈杂间一片安好,风似乎从未刮到这里。 宴席间依稀听见有人言语:“明日那桂花又开了,是时候做些桂花糕了……”“我觉得陈虎哥哥挺好的,没人收留他,我要开一间客栈收留他……”“陈姨一人拉扯两个子女,如此辛苦,该要好好接济她……” “过了今日,一定会更好的。” “呼——”猛烈的风替他回答。 陈虎倚在栏杆上,那是一个足够隐蔽而又能放眼全场的地方,与陈姨只是隔栏相望,他面色冷峻,而又透着些柔和。吊死鬼出现在他身后,“他来了。” 陈虎不答。 “没想到你还活着,”顿了顿,他又说,“没事,你很快就要死了。我也是。”他桀桀的笑了起来,化作两道灵光附在了陈姨和兰儿身上。 又是一阵飓风吹过,“哐当”一声,客栈的招牌砸在了地上。 远处一个扛着巨大黑色镰刀的人出现了,他的镰刀上满是鲜血,肉眼可见的黑色戾气萦绕在他周围,不远处尸横遍野,残肢遍布,显然只有这间客栈有活人了,他逼近了这间客栈,黑色斗篷下的面容愈来愈清晰,陌离烟认出,那是他的脸——虞山霸主! 他的瞳猛地缩紧了,刚刚踏出一步,不知何时出现的瑾瑜却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最后听见的,是烈烈的风声伴着瑾瑜的声音,“交给我吧,丹心。” …… 客栈里,陈虎很用力的抱了陈姨和兰儿一下,抱的很紧很紧,陈姨笑着推开他,嗔怪道,“行了,多大的人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抱呢。” 陈虎的眼睛暗了暗,兰儿兴高采烈的回抱他,脸蛋红扑扑的,把一个香囊塞到他手上,兀自转身跑了。 陈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然消失了什么。 煞难挥了挥镰刀,正准备踏进客栈时,屋檐上一跃而下两个人,瑾瑜和陈虎对视一眼,陈虎抱拳作揖,“此处全权交给我就……” 没等他说完,瑾瑜就微笑着一手刀将他打晕,“我对丹心保证过,全部交给我就好。” 看了看那煞难,瑾瑜捏了捏拳头,虎啸从他身后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