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马车到翊王府的大门前时,天色已晚,迎亲的队伍此刻已进门,入门之人,也就三三两两,四周皆有重兵把守,未见行人。君弦先我一步下车,我刚要撩开车帘,便听见一阵急快的脚步声,随后一人怒气冲冲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抓紧抓紧,你倒好竟比新嫁娘还晚进门,你是不是又皮紧了……” 我扶着桑晴的手下了车,瞧见泰叔父正红脸瞪目地提着君弦的耳朵,泰叔父比父王晚生两个月,为人敦厚,生得心宽体胖,不过据说年轻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看如今,只能叹岁月不饶人。 君弦一边装模作样地哎呦,一边低声下气道:“父王,这还在大街上给儿留点面儿,留点留点……”万德只在一旁忧心瞧着,不敢开口,更不敢上手。泰王府的老管家也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看着。 我向前两步施礼道:“和颐给叔父请安。” 泰叔父见我在旁,这才饶了君弦,略有些憨厚地笑着:“是和颐呀,叔父教你看笑话了。” 我乖顺地回话:“叔父不要怪罪弦哥哥,弦哥哥是去府里接小侄,才误了些时辰……”余光瞥见君弦在听见我那声哥哥时,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 我故作不见,执礼而笑:“上回之事,和颐还未曾登门拜谢,还请叔父不要生气……”说着又福了福身。 泰叔父微腆着肚子道:“无妨无妨,你府里事忙抽不出身,我们都知道,君弦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本王就什么都不愁了。可他偏偏懒散成性,又没个兄弟帮衬。”他面上既忧且惭,“叔父这些年也不曾为你做什么,实在对不住四哥……” 泰叔父是个极善委曲求全而又八面玲珑的人,这点从他在今上整顿兄弟时可以看出,他是当年唯一幸存且留在郢湘的先皇之子。这些年泰王府为明哲保身和煦王府虽走得不勤,但他默许君弦与我私下往来,该帮忙时也暗地出了一些力。在这诡谲多变的皇家里已是难得的善人。 我不在意地轻笑着:“叔父言重了,父王泉下有知,定然十分高兴能与叔父做兄弟。和颐斗胆,从小到大也是将弦哥哥视作亲兄。”自始至终我的目光都十分坦诚而坚定。 叔父雍容富态的脸稍霁,唇角勾起一丝欣慰,一丝安心。 君弦极善洞察人心,听到这将他父王往府门拉了拉道:“你们再聊下去,阿倾都要入洞房了。” 泰叔父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掌道:“没规矩,和颐在这,说什么混账话。”君弦嘿嘿笑着,仍拉着泰叔父往前走。 泰叔父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事,回身向我道:“夫人前几日偶染伤风,身子还未大好,底下人是劝不住她的。和颐你帮叔父看着她点,莫让她贪杯混喝。” 泰叔父和泰婶娘是郢湘城里出了名儿的伉俪情深,相濡以沫二十三载,除了婶娘进门前收的两个填房,便再未纳过妾。虽担了畏妻之名,但也是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取此花丛懒回顾,从此蜂蝶不沾身。 我点头应下,他方才微喘着气轻斥君弦:“急时不急,亡羊补牢,你要累死你爹呀……” “儿子错了,儿子错了,父王你慢慢走,儿子先去前面瞧两眼……”话在耳边人已先去。 泰叔父由万德和老管家缠着,气喘吁吁地喊:“你个白眼狼,老子等了你半天,你还想丢下老子……” 我在后头看了两眼这喜怒家常,转身钻进翊王府安排的一顶软轿里,从另一门直入后院。宴分两席,男客在前厅,女眷在后院。 翊王府里有一片视野极为辽阔的人工挖凿的池子,四周杨柳依依,佳木葱郁,有数条清幽小径,环绕池沿。今夜的宴席就设在这池子边一名为“舟月同天”的水榭,说来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去年的某个夏日,长越说他在府里建了个水榭让我来瞧瞧,但必须在夜里来。我那时已为他神魂颠倒,单方面地把它当成一次幽会,满怀欣喜地翻墙进来。 那时长越就把我带到了这池边。当时的月下莲池就和眼前的一样,清风徐来荷香淡淡,青翠莲叶翻飞如盖,如绿波浮动美不可言。星点荷花娇羞低婉,暗流轻濯其清姿,月光镀之以素裳。我们撑着一叶小舟在藕荷深处把酒同欢,醉后以荷叶为盖并肩而躺,闲掷时光。 彼时心上人在眼前,星辰皓月游水中,恍惚以为伸手可及星辰,可掬水一握两手空空。 长越让我给这片池和水榭各取一个名字,我醉意朦胧地想了半天,绞尽脑汁都取不出个满意的。最后将睡未睡间,忽而灵光一现定下了“璧影沉潭”、“舟月同天”两个名字。 似此星辰非昨夜,往事恍如一梦中。我没有念念不忘,只是今夜的月色太撩人,随风摇曳的满池莲花令人晃了神。 水榭两边各有一架游廊,我正是在左侧廊下小站了片刻,桑晴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一回神便听见不远处的莺歌笑语。转眼望见一群华服女子朝这边行来。个个盛装丽服,珠光宝气,珠围翠绕,富贵显荣。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娇媚无双,风华无加,又端得一身贵气,碧霞辉灿,便是娴温无疑了。她的美向来如此,咄咄逼人,毫不掩饰。 她摇着团扇,笑靥如花地挽起我的臂弯:“和颐姐姐来得真巧,便和我们一块去瞧瞧热闹吧。” 我对她这突如其来地热情,渗得后背发麻,一只手臂僵在那进退不得,面上仍笑着:“是何热闹令公主如此欢欣?” 看着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某位重臣之女道:“似乎外朝有些急事,陛下耽搁了些时辰,翊王殿下与王妃娘娘的拜堂吉时便推迟了些。” 安乐别有深意地笑着:“看来是天意眷顾,才未教妹妹错过了好戏。” 我故作不懂其意,回笑道:“既有如此机会,当真不可辜负。”话不多说,反客为主先拉了娴温,向近旁的侍女微扬下巴道,“前头带路去。” 侍女慌忙领路,我与娴温紧步相随,渐渐地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娴温为我这出其不意略一惊诧,片刻后挑起眉毛在我耳旁低声道:“弃前缘,看鸳鸯。姐姐好度量。” 我笑带三分闲道:“愚姐的度量如何怕是无人再比妹妹更清楚。妹妹说这话自然是最可信的。”娴温此生风光无比,要说这仅有的跟头基本都栽在我手里。 她笑意渐退,却仍挂在唇角,我们相握的手也不知是谁拉着谁。 我虽不愿看他们山盟海誓,对拜高堂,但不代表我不敢。我既决心与谢南殊签下盟约,那前尘过往便到此为止,不再纠缠。 我们还在厅外便听见里头传来唱喏:“请新人入堂……” 众人听此皆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从偏门而入,这四周显然已被仔细安排过,除了内监与侍婢守在各处,未见外人。 我随人流进了围屏所隔的茶间,这围屏足有十二扇由紫檀木雕作而成,四面环雕游螭,镶着少许美玉琉璃,看着古朴雍容。此屏最妙之处,是上部镂刻而成的山水图,外人看里不过一晃虚影,而里头的人看外间却是一览无余。 我就在这围屏之后,看见了新嫁娘,红装凤冠,喜盖低垂,身姿婀娜,持重柔婉。她身侧的长越,金冠红袍,矜贵轩昂,何等的清举动逸,如夜雪悄落。 好看,比我想象之中的还要好看。 今上与皇奶奶高坐堂上,厅中虽济济一堂,但因两尊大佛压阵,皆不敢放松警惕,大家都悄然持度,既不敢不喜又不敢太过欢喜,以免御前失仪。 主礼之人唱罢“夫妻对拜”时,长越旋身过来,若不是这一屏相隔,堪堪在我对侧。久日未见,他似显憔悴,形容略清减,只是那双眼较从前更为深幽,如茫茫星夜。 我略一失神,再看之时他已行礼结束站起身来,眼中似有淡淡欢喜。 心头倏然一滞,险些喘不过气来,比起失去更令我无法接受的是他爱上别人。但有何不可,那是他的妻呀,他们将同此时牵着那条红绸一样,执手一生。 我不禁自嘲一笑,南宫末,唯有你才是最拎不清的人。 我扭头正欲回身,瞧见一豌豆花似的小娃娃从外间跑了进来,身后的奴才忙不迭地追来,小娃娃脆生生地喊着:“温姨……温姨……” “恪儿……”一男声略带威严又些许无奈地从外间传来,脚步声渐近。 女眷们一听有男子入内,一时间兵荒马乱急急避开,不知为何头顶的几处宫灯齐齐熄火,室内瞬息间暗了下来,唯有围屏镂空处泄入的微微光亮。女眷们惶恐不安,四处逃离。 我不动声色地躲避着各路冲撞,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慌乱之中总有人浑水摸鱼地朝我撞来。桑晴也不知去了哪里,又不能太过明显地施展武功,便有些束手束脚。我一面四处躲着,一面寻路出去,却发现我方才站着的地方有浓影微晃,一抬头便瞧见顶上挂着的那盏八角琉璃灯正摇摇欲坠。 娴温自门外奔入,与刚进茶间的太子殿下齐声惊喊:“恪儿!” 大概就是在这话的尾音中我向前抱住了小皇孙南宫恪,将他搂在怀里,顺势滚了几圈。“啪”一声裂响,彩灯散骨,碎了一地琉璃,一簇火花“突突”燃了起来,顺着灯油吐长了火舌。 随后进门的桑晴急喊了声:“殿下!” 有句话叫祸不单行,应该就是形容眼下的情况,我们刚躲过火灼之刑,身后那架十二扇屏风不知何故竟倒了下来,前有火油琉璃渣,后有千斤重的紫檀木。我在被烧死和被砸死中选择,最后选择了运功自保。但未等我出掌,那呼啸而来的大围屏竟在我的掌前三寸处堪堪停住。 我侧脸看见一潇落身影侧蹲在旁,一手撑地,一手支在围屏上,他微微侧脸面有虚汗,光华内敛的眸中闪过一丝惊魂未定,问我道:“可安好?” 我微一点头,怀里的小豌豆花便“哇”一声哭了起来。 太子南宫昱在不远处一面撑着屏障,一面威令道:“先救和颐和恪儿!”此时皇帝和皇奶奶已被众人从其他门护送出去。 一群人蜂拥而上,一部分撑围屏,一部分灭火。难得正经打扮的韩珈瑗猫着腰接过我怀里的小皇孙,我也顾不得许多从谢南殊的胳膊底下爬了出去。出来之后瞧见韩闲逸和谢储羲正从抬屏障的队伍中抽身出来。 谢储羲笑出一口白牙:“嫂子没事吧?” 韩闲逸瞥了他一眼:“人多,别瞎说。”谢储羲憨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屏障一倒,内外相通,女眷们早已陆续避走,唯有娴温和我尚在,她此时正抱着哭啼啼的小皇孙,柔声安慰。她的贴身宫女细雨、碧茵带着内监背身将她挡着,一面护着她往偏门出去。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临走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我们这边。 桑晴亦在我身侧挡着,不过我面前站着的三位都人高马大,遮挡的效果比之两个小宫女要好上太多,她反倒十分轻松。 太子殿下前来道谢,因挂念稚子,简单两句后留下“日后重谢”便抽身离去。 谢南殊说:“珈瑗好歹是个姑娘家,跟着我们不妥当,还要麻烦你今晚多带着她些。” 韩珈瑗不满道:“什么叫好歹?我本来就是个姑娘。” 韩闲逸浓眉一紧说:“也不知阿娘是怎么想的,竟然指望你能在郢湘城里嫁出去。” 韩珈瑗不屑道:“那些油头粉面的膏粱纨绔我才看不上呢!谁稀罕似的!” 桑晴暗暗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抬眼便瞧见厅门处的那抹大红喜服,拉起珈瑗道:“此处人多,不好久留,珈瑗便交给我吧。” 临走前又回身问谢南殊:“你的手无碍吧?” 他原本微深的眼眸渐次舒散,染上一丝轻快的微喜道:“无事。” 我来不及理解他这微妙的转变,在那红影近身之前,旋身拉着珈瑗往偏门出去。 似有若无地听见那清如玉笛之声浅淡道:“此番多谢世子与二位将军出手相助,是本王顾虑不周,险酿大祸……” 如陈年窖酿般的声音接话道:“下官救的是未过门的妻子,何需王爷一声谢。王爷多礼了……” 玉笛之声轻轻一笑道:“无论和颐过门与否,到底是我们南宫家的人,这声谢世子还当得。” 出门后,韩珈瑗的声音以碾压之势盖过所有:“须眉男子将一身红衣穿出清隽之感,你这堂兄果然不负其名。” 我们此刻正在去往“舟月同天”的路上,一条林荫小径,卵石铺路,桑晴与领路侍女提灯在前。 不等我接话,她又疑怪道:“只是殊哥哥分明不大中意这王爷,但今日却挑了份大礼来。那可是他顶顶喜欢的一套文房宝具,说是前朝名匠独孤子的呕心之作,连我大哥也求不走呢,他竟如此爽快地送出去了。”她犹自感慨,“殊哥哥从来都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从未如此矛盾行事。看来这郢湘城当真是个移人性情于无形的地方。” 独孤子是个旷世奇才,对极致二字的追求苛刻到近乎疯狂,因而终其一生成品不多,加之他性情孤高,曲高和寡,流传于世的更如凤毛麟角。他的手艺向来都是千金难求的,若说是一整套笔砚确也当得“价值连城”四字。 冥思片刻的韩珈瑗拍手大悟道:“我想着了,定是因为你了。” 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她这自说自答的性情,略一歪首静等下文。 她眉眼带笑道:“你与这翊王不是挺要好的吗?殊哥哥自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割爱的。不过这翊王也真不厚道,拐走了你的贴身侍女不说,还险些连累你。若是对眼了,大大方方地娶进门便是了,非等纸包不住火了才肯明说,这样的行事委实小家子气了些。” “不过……”她挽起我的臂弯嘻嘻笑着,“由此可见,殊哥哥是真真心疼你。” 她不知内情,认准了谢南殊是真心爱我,才有此想法。但我却是知道他娶我、对我好不过是守个承诺罢了,反而更加疑惑他为何要送这份大礼。宋长越弃我而去,另娶他人,换个正常人不找他麻烦已经修养极高,还要忍痛割爱地送份大礼,这谢南殊都在想些什么? 算了,左右不是我的钱,凭他高兴吧。 只是,我余光一瞥,韩珈瑗仍在暧昧地挤眉弄眼,略忧心地想:倘若有一日她知道我与谢南殊之间不过一纸空约,不知会否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