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到东门街时,猛地停了下来,我和车内的韩珈瑗险些撞了额角。 车夫在窗外惶然道:“殿下恕罪,因街前躺了个人,小的怕碾着他,这才……” 我微抬音量道:“人没事儿吧?” 车夫道:“没事儿,小的及时停了。”说罢他又朝街上斥骂道:“哪来的醉鬼,都不要命了,在街上胡走,害人害已的,你要作死也别拖累别人呀……” 我素来最头疼吵架,扬声道:“算了,找人把他扶一边去。” 珈瑗掀开车帘朝外头望了一眼,此时暮云四卷,天色灰灰,街上三三两两地点起了灯。府卫还没动手,便见四五个仆人着急忙慌地从车窗外快速掠过,朝车前而去。只听一年长下仆道:“少爷,你怎又喝得如此,若是给老爷知道了,又该生气了。快快快,都别愣着,把少爷扶起来……” 又听一年轻声音糊里糊涂、口齿不清地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非我情浅,奈何天不赐缘……” 那下仆又催道:“快快快,把少爷扶回去……” 那年轻男子大喊道:“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和颐妹妹,我要去煦王府……”此话未说完便被人捂住口,只听得嗡嗡声。 只一会儿,马车便又缓缓地行动起来。 韩珈瑗眯着眼,抱胸看着我问:“你这裙下之臣,倒是不少呀。” 我故作不懂说:“我素来爱穿男装。” 她笑意盈眸道:“行吧,那就是袍下之臣。昨日我和储羲去醉风楼喝酒时,可见到了不少醉鬼,跟这个半斤八两,都喝得烂醉如泥,囔囔着要到煦王府去抢人。不过就是礼部定了个日子,这圣旨还没下来呢,就这般光景了,真到了出嫁那日,那还不得调一支骑兵来。” 是有传言说,礼部已经拟定了我与谢南殊成亲的日子递到了御前,这圣旨估计不久便会下来。 我撩开车帘看了看窗外愈发暗沉的暮色道:“放心吧,若真有心要抢亲的,等不到这会。其实这郢湘城里敢娶我的人真没有,”言间,回头朝她做了噤声动作,“可不能告诉谢南殊,不然好不容易等到个不怕死的,估计又得黄了。” 她在一旁拍着坐垫,笑得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皇城第一美人”,先前是由尚未进宫的兰嫔娘娘承下的。自娘娘入宫后,碍于陛下的威仪,这才落在了我和娴温头上,就跟“帝京四子”谁排榜首一样,大家都各有意见。这大概就是命吧,命中注定无论我有心无心,总是要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和娴温一较高低。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虚名,据说我在坊间还有一些倾慕者。但我待字闺中十六载,除了谢南殊,没一个人登门求亲,连媒婆的脚都不往我们府里踏。大家都心知肚明,我的婚事是要皇帝做主的。 煦王府自十几年前便是龙之逆鳞,为何能存活至今无人知其原因。凌叔曾猜测,兴许是因为皇爷爷,如果说当时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今上有所忌惮,那便是皇爷爷。但皇爷爷在煦王府遭遇刺杀后的第三日,便撒手人寰了。 次日大清早,我便去了账房处理账务,因凌叔外出,原本清闲自在的秦先生不得不身兼数职,不过短短几日不见便觉得他憔悴了不少。 秦先生说,每回凌叔外出办事,他牛马一月,便要将养半年。今次就把他那刚满十九岁的儿子秦初七给拖了来替父分工。秦初七饱读诗书,身上带着书生儒士所独有的清正之气。关于米价这事就是秦初七告诉我的。 话说在近一个月前忽然有人以较当时的米价略高上一些的价格,大肆收购米粮,米价因此渐渐提升,但那时不过小幅度并未引起注意。也曾有人建议凌叔趁高价多抛售一些,但凌叔说:既非天灾荒年,又未遭逢战事,米价忽升实属反常,不宜随流。 事实证明凌叔确有远见,如今郢湘城的大部分米粮都在几个大粮户手中,流于市面的越来越少,因而米贵如金,不过一个月已从斗米八十文涨至斗米四百文,足足翻了五倍之多。而当年南阳与北川交战,国难当头,最高也不过是一千文,如今天下太平却涨到如此。 因米价忽然上涨,酒价便也涨了,寒江雪的销量自然也差了一些。世家大户赚得盆满钵满,而寻常百姓却连维持生计的一口清粥都无法得到。这还是在天子脚下。 我问秦初七:“户部呢?就坐视不管吗?” 初七说:“户部倒是一直在控价,但法不责众,再说都是背有靠山的大户,也不敢轻易得罪。如今米价已然这样,抓一两个虾兵蟹将也无济于事。” 我轻敲了敲桌案问:“我们私底下的那几个粮仓为何不开?若是几个大仓一开,势必能将价格压下不少。” 初七说:“凌总管出门前留下话,倘若米价一直高涨更不可轻易开仓。一旦我们手中的米粮没了,以后粮价再涨,我们便连自己的生意都无法维持,酒业酒楼粮店面店都会受制于人。” 我略思了思道:“最多九月便会有新米上市,到时粮价必定会跌,而我们的粮仓撑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此话一出,连我自己都开始疑问,那些商人明知如此为何还大肆屯粮? 初七接过话道:“属下两个月前曾去过苏渝两地游玩,当地一老农告诉属下,他们的地里出现了几只不曾见过的飞蝗,恐怕今年将有虫荒。老农种了几十年的地,从未见过这种虫,并且苏渝两地一去岁一整个冬天未曾大雪,而今年的雨水又比往年少了许多。属下回来之后,曾查阅苏渝两地的史纪,册中有载,六十年前苏渝两州曾闹蝗灾,百年难遇,颗粒无收,饿死了二三十万人。” 正因那时突逢饥荒民不饱腹,而贪官污吏横行,朝廷腐朽,南宫高祖趁此召聚乡里,揭竿而起,一路南征北战才有了现如今的南阳基业。也是在当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战了三十年才形成了如今的三分之势。 苏渝两地一向被誉为“天下粮仓”。南阳一个重文轻武,书生当道的浮华之地,正因坐拥地利物华才跻身三雄之列。倘若当真如老农所言,今年乃蝗灾荒年,那米粮在谁人手中,这江山就该跟谁姓了。 最为忧患的是,刚得了凉津两地的北川岂会错失如此机会,如今世上再无战神南宫璟,还有谁能抵却北川大军的铁蹄。届时西粤若插上一脚,左右受敌,人心一乱,又无粮草,这南阳基业休矣,人人都将是亡国之臣。如此想着,不免心惊,一时间背生汗意。 初七道:“看来是有人得到了和属下一样的消息,想要横发一笔天财。只是此人目光竟如此短浅,竟不知是要发亡国之财。” 我闻言看了眼初七,言语间已洞悉一切,果不愧为秦先生的儿子。 但如今急也急不来,除了去庙里多烧几炷高香,对蝗灾一事恐怕无计可施。虫荒乃天灾,在此时出现,无疑是天要亡我南阳。 先不说以后,眼前就很令人头疼。多少百姓喝不上一口粥,而煦王府的金玉古玩店业绩却不见大减。玉露寒清的销量也一如以往。真是宁为富家犬莫作人下人。 初七说:“殿下真不像个商贾,哪有人赚了钱还唉声叹气的。” 我弯了弯唇角道:“只是想起自己也算个人上人,觉得有些折福。” 初七问:“那米价之事殿下可有解决之法?” 我点了点额角道:“解决之法倒是有,就是怕秦先生不同意?”秦先生为寒江雪劳心劳力半个月,我若是甫一下歇了业,他估计会当场气出一口血。 初七似乎明白我的意图,看向我的目光亮了许多:“殿下是想暂停酒业,将米粮都低价卖给百姓?” 我点了点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能度过此劫寒江雪再开业不迟。但愿那几只飞虫只是异数,不然卖了煦王府再附送个我都无济于事。” 秦初七忽然“噌”地站了起来,朝我端正一揖道:“属下替郢湘百姓多谢殿下。” 我被他逗得一笑:“你这事做得好不靠谱,我在做亏本买卖,你也不阻止我,等我把家底败光了,你和秦先生可连地儿都没得睡了。” 秦初七亦是感慨一笑道:“如今总算明白父亲当年为何舍下我和娘亲,也要追随王爷远赴边关了。” 其实我心里也在滴着血,倘若虫荒只是个乌龙,我这得损失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呀,不过转念一想那些屯了几大粮仓的人,心里也就释然了。稍稍正色向初七道:“这生意可以亏本,但必须亏在该亏的地方。你若是让我亏得不值,我可要叫凌叔打你板子。” 初七踌躇满志道:“属下已想好法子应对,如果属下白白亏了殿下的银子,一定到祠堂里去领殿下的板子。” 我忍不住一笑,在他出门前又吩咐了一句:“不过蝗灾一事谁也不能再提,不然人心惶惶,形势越发难以控制。” 秦初七应下后,便出门办事去了。 处理账务一入神,才渐渐地忘了此事。 午饭时,几日不见的桑晴总算出现,不过有些心不在焉,将酱汁当作肉汤舀进我碗里。佩儿看见时,为时已晚。桑晴回过神后连忙要替我换一碗,我没给她,端起碗道:“一点而已不必麻烦,拿杯凉水来泡一泡,正好天热降降温。” 又问桑晴道:“怎么了?什么事想的魂都飞了。咦,这魂都飞到哪里去了呢?” 佩儿在一旁偷眼瞧着,桑晴的脸上“噌”地升起两片红云,垂下了头。 “哎呀,这天儿热死了,”说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过来,我给你打打扇。” 桑晴立马捂住脸,结结巴巴地说:“奴婢去……去找些冰块来。” 等她走后,我一边喝着汤一边向一脸贼笑的佩儿道:“你这热闹看得可不厚道啊,太不收敛了。” 佩儿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起看热闹奴婢哪能及得上殿下。” 我一脸端庄道:“我可没看热闹,我这叫关怀挚友。” 佩儿连忙换上一脸“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的”神情。 临近傍晚时分,翊王府迎亲的喜乐响彻了郢湘城的几条长街。我沐浴更衣后坐在窗前吹头发,摇着扇子听了一段,觉得比迎娶菱月那日吹地似乎更响亮一些。 桑晴和露琳已将脂粉珠钗齐齐铺开,等我一坐下,加上佩儿,三个人六只手一起朝我的头面招呼。 佩儿说:“今晚公主命妇们都去,谢世子也去,殿下一定要打扮地漂漂亮亮的,艳压群芳,让谢世子眼里再看不见别人。” 露琳说:“男宾女客都是分开前后两厅的,谢世子见不着殿下,也见不着别人。” 佩儿迟迟地反应过来,但手上一点没停,豪气地说:“那也得艳压群芳,不能叫宫里那位比下去。” 她指的自然就是娴温,佩儿自从之前陪我进宫一次见着趾高气昂的娴温后,便对她深恶痛绝。这也就是我后来再不敢带她进宫的原因,如果她身在江湖而非大院,那一定是个快意恩仇的侠女。 艳不艳压的,我倒无所谓,只是她说的好看就意味着头上戴得很多,那么沉,扛一晚上,干什么要为难自己。 一向低调做人,处事比做人更低调的桑晴,竟然跟佩儿统一战线,将各种珠钗美玉在我头上比了又比,戴了又戴。我很怀疑她是不是因为中午我们开了个玩笑而记了仇,再看她一脸专注而郑重的样子,不……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 最后她们仨终于满意收手,一脸开心地将我瞧着,佩儿感叹道:“真是光彩照人呀!” 可不照人嘛,头上多少金和玉呀,哪样不反光。 多日不见的君弦大老远地绕着弯来接我,我看他乌云密布的样子,估摸着也猜出了几分。据查探,那个叫崔晴溪的不是本地人,而是去年年初和一个叫江殷的儒生来了郢湘,两人在武陵原外的城郊租了间茅屋住着。江殷日日读书,崔晴溪就变着法地赚钱养家,苦活累活都肯干。 听说这江殷在寒门学子中颇有才名,交友甚广。只是今年春闱之时生了场大病,错过了科考。这就是传说中的,满腹才学但命途多舛。但他并未一蹶不振,而是听人指点去了琮林拜访当世大儒唐荀唐老先生。 就是在这出门的两个月里,君弦在郊外打猎迷路又遭劫受伤,如此倒霉悲催地遇上了崔晴溪。自此后绝迹秦楼楚馆,有事没事就骑马出城光顾那小小寒舍,帮着崔晴溪做生意。虽然江殷和崔晴溪对外宣称是表兄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情人。据知情人说江殷这人性情倨傲,曾发誓必须出人头地后,八抬大轿地将崔晴溪风光迎娶。崔晴溪也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等着他。 万万没想到纵横风月场的常胜将军南宫君弦,正儿八经地开的第一朵桃花竟然是个单相思,苞都没打就夭折了,真是令人唏嘘感叹。这不那姓江的一回来,他就灰头土脸地被打回原点。 平日里话多到吵死人的南宫君弦默默坐了一路,闷得我都怀疑他变哑巴了。我本想开解他莫要去想拆人姻缘之类的话,但一看他这模样心疼得很,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索性一脚踢了过去,重声道:“能不能说句话,快闷死老子我了。” 他回过神后,立马回呛:“平时说话的时候嫌我烦,不说话又嫌我闷,你到底要怎样?” 君弦已多年不曾跟我红过脸,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眨了眨眼问他:“你是不是忍我很久了?想骂我很久了?” “是,我忍了很久了,一会儿嫌近,一会儿嫌远,我走了又招我,我去了你又躲。从来不知道,从来不关心,心里明明没有我,又非要心怀坦荡、情深意重地做什么朋友,这世上的陌生男女之间,除了爱情,还有他娘的什么关系?” 我被他喊得一懵,卡了半天问他:“你这话到底想跟谁说呀?” 他眼神迷离地看了我一会儿,怒气渐渐敛去,手抬了两回,最后抵在膝上捂着脸说:“对不起。” 我缓过劲后,轻拍了拍他的背,难得在他面前示弱:“君弦,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他这样痛苦而无助的样子真的令我有些害怕,他却是反常说明陷得越深,那样的痛楚我太清楚了。 但君弦与我不同,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是家中独子颇受疼爱,加上他性格淡泊,有所得失也不过一笑,如今这般模样可不叫我意外,实在怕他承受不来。 他捂脸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略有些歉意地笑了一笑:“吓着你了吧?” 我故意做出夸张且不屑的表情说:“怎么可能,我南宫末是被吓大的吗?倒是你呀,无缘无故吼我,这次要不好好赔罪,休想我轻易放过你。” 君弦此时的心情放松许多,恢复了些以往的浪荡神采:“行吧,茹欣归你了,咱们就听入阵曲。” 我高深莫测道:“我现在改口味了,我要听‘白头吟’,就那个‘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此时天色已晚,两个人坐在车里只依稀可见一轮廓,可见我今日真的是光彩照人,君弦才能准确地找到我左侧髻上的白玉簪子,并将它扶正了些说:“行,我就不管你背得颠颠倒倒的。咱们就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