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最终还是拒绝了女子的诱惑。它生于高僧之手,长于佛像之前,有多少岁,便受了佛光多少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句话它深信不疑。 更何况,它想到女孩妩媚的笑脸和温暖的手指。自己无法幻成人形固然遗憾,但每个静谧的下午时光都像一杯醇厚的清茶,让人久久不能够忘却。现在的生活就很好,没有必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轻易破坏。 黑衣女子离开时对它说:“当初皇兄有无数个机会杀死安平贼子,但他都放弃了,才有了后来的夺宫血案。如果安平贼子早死,母后就不会惨死刀下,皇兄会是一个好皇帝,我和夫君也能够含饴弄孙,相伴到老。这个世界上善便是恶,恶便是善,我说的这些,你早晚会明白的。” 那天下午女孩没有来。它耐心地等待。此后的一二三四天,女孩一直都不曾出现。它开始慌张,开始担心。它痛恨自己被禁锢在这个黑暗的牢笼中无法离开,它开始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接受黑衣女子的条件,如果它能幻成人形,它就能够主动去看望女孩,去聆听她的琴声,陪她阅读诗集,帮她端茶煮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痴傻地等着女孩来寻它。 它终于看见女孩的那个夜晚,整个长安城的天空都被大火点亮了。数十年前的夺宫之变再次重演,太子被杀,所有与太子有关的人员全部遭到了灭族的危险。 女孩的脸上满是鲜血,在火光之中显得更加可怖。她拖着一条折断的腿爬进藏宝阁,于滚滚浓烟中找到它,将它裹在自己的衣服里。“幸好你还在。”女孩说,“母亲和父亲都死了,天下这么大,我就只剩下你了。” 它随着女孩离开了这个禁锢它的牢笼,终于看见了长安的夜空。那火红的夜空像被刺穿了心脏,汩汩地滴下血来。女孩带着它蹒跚地逃亡在长安的街巷,到处都是毁坏的房屋和逃窜的人群,哭嚎声和着官兵的咒骂声响彻天际。 这不是传说中那个辉煌灿烂的锦绣长安,这里是阿鼻地狱。 女孩最终没能逃过厄运。几个官兵认出了她是反贼的女儿,将她抓住后奸污了她。 很多年后,那晚发生的一切仍然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频频闪现。他想,从“它”变成“他”,会不会便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它躺在血泊中,像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目睹着眼前的一切。然而和六十多年前不同的是它此刻的心境。该如何形容?它的眼前只剩下无数个用鲜血写成的“殺”,“殺”,“殺”,它睚眦俱裂,肝胆尽碎,当黑衣女子再次出现的时候它只知道朝她不停大吼:“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成佛?成魔?当它终于变为他,当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那一刻,他的手上就已经沾满了鲜血。 黑衣女子站在满地尸骨中微笑:“如今你是成佛,还是成魔?” 他俯身将女孩的尸骨揽在怀里。女孩的手已经冰冷,曾经恬静娇俏的脸蛋因为恐惧愤恨而扭曲着。他抚平了女孩圆睁的双眼,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贴在脸上。“佛是我,魔亦是我。”他平静地说。 “既已脱胎换骨,就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吧。”黑衣女子说。 他抬起双眼望向染血的天空。那里曾经划过一道彩虹,长善大师,陶铫,女孩,他们依次从上面经过,每个人都面带微笑。这是属于他的回忆,是属于他的静谧时光。 “魔佛,曲尘。”他说。 他花了近一个世纪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因果轮回固然是天道,可与其将命运交予天道,不如将所谓的天道紧紧攥在自己手中,生,由己,死,亦由己。 一个平静的秋日,皇宫一角,一个尚在稚龄的宫女正手执扫帚洒扫落叶,忽而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身边的落叶之中。 落叶纷纷中,那宫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丝与年龄相违的妖媚笑容浮上嘴角。 “兰妹妹,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含元殿要办夜宴,这会子王公公正着急着让我们过去帮衬呢。”一个宫装少女从远处走来,焦急道。 女孩掸了掸身上的落叶,敛起了嘴角的那丝笑容,乖巧地道:“知道了,这就去。” 多年后,一袭黄衣的曲尘屹立在泰山竖立的无字玉碑前,接受新皇帝及众大臣的朝拜。泰山顶上云雾缭绕,这里是最接近天的地方。他帮助黑衣女子入主后宫,却并没有依言毁去无字玉碑。这世上总要有能够克制她的东西,无论她是佛还是魔。 曾经的三公主化身复仇之魔,搅乱后宫,诛杀皇子,自称女帝,最终被曲尘所封印。 如今的曲尘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用的银铫。他身兼佛魔二法,进益奇快。如今他已经是人界最接近神的存在,连冥界的冥王都不得不对他有所顾忌。 “天神大人。请赐予我的国家以福祉。”身着明黄龙袍的帝王跪在他的脚下,卑微地乞怜。 曲尘望着他头顶镶嵌着明珠的华丽皇冠,将身子退至身后的悬崖。众人惊呼中,只见他悬浮在空中,衣袂飘举,青丝飞扬。“你知道这碑下压的是谁吗?” 皇帝露出迷茫的神色:“是业魔。” “你知道她有何罪吗?” “她残杀了朕的父皇母后,杀害了朕的兄弟骨肉。”皇帝咬着牙,面容因强烈的恨意而变得扭曲。 “如果有朝一日你拥有了无上的能力,你会杀了她吗?” “无上的能力?”年轻的皇帝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注视着不远处那周身泛着青色光芒的神明。“是像天神大人您一样吗?那么我要把她亲手从碑中抓出来,用刀将她的肉一片一片割掉,剜去她的眼睛,剁掉她的四肢,让她活活痛死,饿死!” “如果你这样做了,”曲尘的眼里染上悲悯的神色,“你就成了下一个业魔。” 皇帝浑身一震。 “一个业魔统治的国家是不可能拥有任何福祉的。” 皇帝明白曲尘话里的含义,但他不明白的是,一个像曲尘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打佛家的机锋。 诚然,曲尘于他,于这个国家,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但事实上,比起单纯的尊敬,这个国家对他的态度更多的是畏惧。 杀戮中的曲尘根本不是神,他就是魔。但就是这个眼里总是含着无限的悲悯,却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杀死了业魔,拯救了皇室。皇帝不知道应不应该称他为神,毕竟神与佛都是相信救人一命神造七级浮屠的。但他们必须对他足够的尊敬,哪怕这样的尊敬多少有些违心。这世上,弱者总是必须向强者低头。 曲尘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包含了多少无奈,从他手染鲜血开始,他就再也回不到当年那个心无杂念,只知道在喜爱他的人手中安静闭上双眼的银铫了。他想对这个年轻的孩子多说几句,但他又不想再多说。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就改变既定的轨道。杀戮一直都存在,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些年轻人都会在这样的残酷中渐渐苏醒长大,悟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挥袖准备离去,身后一个娇俏的声音唤住了他:“天神大人请留步!” 他回过头,一个穿着鹅黄裙子的女孩手捧一只陶铫,对他说:“天神大人请喝口茶再走吧。” 他鬼使神差般喝了这口茶水。茶很难喝,但女孩很美,她捧着陶铫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深埋在记忆里的画卷。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大方一笑:“婢子名唤图琳。” “你……”他骤然清醒,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子似乎有些吃惊。她的双颊泛起红晕,“能跟随大人,是婢子的福气。” 女子身上有清淡的药香,就连手中的陶铫也似曾相识。 陶铫,你如今也有名字了,虽然依旧是清秀却不张扬的容貌,但性子难得安静了许多。这么多年,长善大师走了,富家女孩也走了,就连业魔,如今也不在了。但你却回来了。 曲尘觉得自己一直紧绷的弦难得松弛了许多。他朝女子伸出手,女孩柔软温热的小手娇怯地伏在他的手心里,就像一朵春季里盛放的茉莉。 “你会泡茉莉花茶吗?” 女孩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一个含苞欲放的少女对恋慕之人的倾慕之色:“会,只是……” “只是什么?”曲尘问。 女孩低下头去:“只是很难喝。” 曲尘微笑。“无妨,以后你日日泡,总会有熟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