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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招提寺后,它被贪婪的村民辗转卖到了外地,见识了世间的千般丑恶,最后落入长安一个富有的商贾之家。  这个商人靠着战争一夜暴富,又靠着手中的金钱成为了大官。他对金钱有着狂热的崇拜,认为金钱才是他的同类。相比之下,人情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她们也不过是他用来装点门面的物件之一。  他以一万两黄金的价格被商人买下,住进了珠光宝气的藏宝阁中。它想起当年因争夺它而相互残杀的四个人,如果他们知道它的价格远不止一万两白银,是不是就不会因为嫌分到的钱少而起了杀心?不,或许他们会因此而更加贪婪。  如今它的面前是纯金的大佛,身边尽是价格不菲的奇珍异玩。但它觉得无比的寂寞,它常常想起那个隐于深山中的招提寺,想起长善大师的笑容,想起一直在它身边,为它分忧,与它相伴的陶铫。它如今已经能够说话了,但它几乎成了哑巴。这偌大的藏宝阁,数万件的宝物,竟然没有一个能够裂出双眼,长成灵识。  它以为自己要被彻底埋葬在这华丽的坟墓里。它合上了眼,闭上了嘴,蜷缩起心。它无比羡慕身边那些死物,它们没有意识,也体会不到死亡一般孤寂的滋味。如果活着就一定要忍受这无边的寂寞,到不如回到当初的混沌。  它闻到一阵质朴的中药味,一只柔软的手陷入它的心中。它知道自己是有心的。那颗心是在长善大师为它擦拭,温柔抚摸时悄然种下的。这只手的触感和长善大师如此相似,那么温暖,那么轻柔,拂去了它心上久积的尘埃。  它睁开眼,女孩苍白俏丽的脸让它心中悸动。如果陶铫是它见过的第一个女子,那么她可算第二个。流落异乡时,它像个低贱的青楼女子,看似高高在上,却身不由己被无数人赏玩,那些拿着它评头论足,讨价还价的人在它眼里无论男女,全不过是一副丑恶嘴脸。  女孩是富商的女儿,常年卧病,足不出户。她借烹药为理由向父亲要它,商人不许。在他眼里,一万两黄金所买下的银铫的价值远在自己女儿之上。  女孩便日日来看它。她心思细腻,喜欢婉约清丽的诗赋,常常念诗歌给它听。一日,女孩读了一首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女孩说:“你看,这首诗里有你的名字呢,曲尘。”  女孩又说:“我很喜欢这首诗,也很喜欢你。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都经历过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我甚至能够形容那个场景。那应该是一个雪夜,我坐在屋前的廊檐下,你坐在炉火上。我打开盖子,蕊黄色的嫩芽在沸腾的茶水中旋转。院子里浮动着暗香,一株红梅盛放在纷飞的雪中。很快雪停了,云散了,空中现出明月。我们就像诗中说的那样,相伴而坐,静静看着明月升又落,朝霞漫天际。”  它说:“你好。”  它本想说,是的,我们曾经应该见过。在天竺那烂陀寺,在无边寂寞的深宫,在恍若仙境的招提寺,在金漆剥落的佛像前。你是我的宿命之一,是缘的所有轮回。  但它知道她不会懂。她只有十六岁,不似它心境苍老。  长善大师每每与它说话,第一句总说:“你好。”这个陪伴它最久的人总是活在它心中。  确实。祝福纵有千般万般种,一句你好,就够了。  这里是长安。这里是西街。这里是南阳巷口十八号梁家府邸。这里是藏宝阁。这里是一只会说话的银铫和一个满身药香的女孩的秘密基地。  长安此时并不太平,当朝皇帝的几个儿子为争夺太子之位蠢蠢欲动。长安,这个帝国的国都成了权利与阴谋交织的漩涡。  女孩的父亲梁大人选择支持当朝太子。据说当朝太子文韬武略,深受国民爱戴,母后又是当朝皇后,地位尊荣。这样一位太子,似乎当上皇帝是早晚的事。满脑肥肠的梁大人也是这么想的。他无数次为了自己能够与太子攀上关系而感到高兴,又为女儿不中用的身体感到气愤。原本想让女儿入宫服侍太子的他因为女儿常年患病不得不取消了这个能让他地位更加巩固的念头。  他将这些愤懑屡屡发泄在女孩和她的母亲身上。每次来藏宝阁看它,女孩的眼睛总是红肿的。  它多想伸出双手来抚慰女孩,缕一缕她的秀发,将她柔软轻颤的身躯搂在怀中。这么想着,它憋足了劲儿,想努力幻化出人形,可惜终究是失败了。这个地方,除了女孩,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有一天,藏宝阁的天窗忘记关上,它望着天边一处彩虹发呆。突然之间彩虹被阴云所笼罩。那团乌云又好像是一团黑烟,蒸腾着咆哮着挤进了藏宝阁。  它不动声色,看着那团黑烟徐徐散去,从中走出个一身黑衣的美丽女子。  黑衣女子对它说:“我知道你看得见我。”  它说:“你是谁?”此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那女子胆敢伤害女孩一家,它一定会拼尽全力和她相抗到底。  黑衣女子笑了:“不要用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看着我。我是来帮助你的。你不是想要幻出人形吗?我可以帮你做到。”  它不明白此人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要帮助它。可很快黑衣女子就自己解释了它心中的一切疑问。  女子说:“我是岭南菩提树下埋葬的尸骨。你的主人长善大师是我的哥哥。”  女子说她是六十多年前长安朝中的三公主,她的母亲是孝惠皇后,长善大师,原来的太子,是她的亲哥哥。  那场夺宫之变使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一片血海之中,三公主的母亲惨遭宫妃所生的皇子,后来的安平皇帝的杀害。而当时已经许配给了当朝丞相之子的三公主连同自己的夫君被流放岭南。  自己的夫君死在了那个瘴气四野,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而她为了活下去,狠心吃了夫君的尸体,最终还是被万虫所吞噬,只剩下一副骸骨留在一株菩提树下。  “菩提树是释迦摩尼坐化之地。你最终也成佛了吗?”它忍不住问。  女子哈哈大笑,周身散发出浓烈的黑烟。她伸出手指,尖利发黑的指甲将身边一尊玉佛捏出了水。“是的,我成佛了,但我不是金光闪闪的罗汉,我的名字叫做灭罪佛,我要将安平贼子的子孙全都杀光,为我的母后,兄长和夫君报仇!”  它被呛得连连咳嗽。女子身上的黑烟是她的怨气,这怨气积聚了多少年,便有多么沉重刺鼻。它想起了总是一身白衣的长善大师。这一黑一白的两个人竟然是亲兄妹,它觉得不可思议。  女子自称灭罪佛,自从她三十年前幻出人形,便开始大肆杀戮皇室子弟,那些被请来驱魔的德高望重的僧人和道士给她起了个名字——业魔。  “十年前洛阳出了一个十分厉害的道士,我的法力敌不过他,被他用一块无字玉碑镇压在了泰山顶上。”女子说,“我被他压了八年,两年前才侥幸逃脱,但那玉碑一日不除,我就一日有被重新镇压的危险。”她伸出尖利的指尖戳了戳它的脸,“你是百年前曲尘大师的贴身之物,多年得佛祖庇佑,身聚佛光,当是灭碑的最好人选。如果你愿意帮助我,我就让你能够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它淡淡问,“成佛,还是成魔?”  女子怒极反笑:“这世间什么是佛,什么是魔?你难道到现在还是如此痴傻不懂事吗?”  它沉吟不语。它的确痛恨过世人对长善大师的背叛,也痛恨长善大师的软弱不抵抗。但它想到那些被女子所杀的人,他们何尝又不是无辜的?当朝太子如此仁慈贤明,一如当年的长善大师。如果太子被杀死,那么是否又会有他的妹妹成妖成魔,再来寻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