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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黄昏,晚归的乌篷船泛着悠悠的水波,缓缓的,象顺水飘流的浮木,庸懒,疲惫,一圈圈划过又远去,消失在浅浅的暮色中。静静的村落,静静的黄昏,静静的落日,静静等待一轮月儿的升起。  乌篷,江南水乡的地域符号,常常出没在河渠水巷之间,行则轻快,泊则闲雅,或独或群,独则独标高格,群则浩浩荡荡。早起时它载着忐忑而急切的吴超群急急如令的往镇上奔,到如今的他姿势一模一样的静卧船仓中闭目假寐,肚腔子里的一切一样在翻江倒海,早晚想的虽不一样,但一样的是有一锅粥一式一样的在叽叽咕咕的沸腾,一天的早出晚归,在他似乎已经历了一个前世今生。    阿呆女婿,你家到了,随着船老大一声吆喝,吴超群从半梦半醒间荡悠悠醒转过来,浑身酸痛着,他努力的从大脑缺氧般的状态下尽快苏醒,人歪歪斜斜的从河浜下顺着狭窄的石阶走进了自家的小院,领居草草的交接了傻伢儿,便匆匆离去。小院迅速的寂静了下来,吴超群一头倒在竹躺椅上,伸直了脑袋,闭上了眼睛,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在外奔波了一天的身心此刻还在燥动着。脑子象跑火车似的轰隆作响,他只记得最后一幕,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他的脑中娘的那根弦狠狠的拨弄了一下,弹得他脑仁痛,他松开了紧紧掐着理发女的手,徒然的坐卧在地上,后来的一切仿佛本能的飘忽着,他只记得穿上了衣服,可丝毫没有太阳的味儿,只是粘上了一股劣质花露水的刺鼻,他记得清楚的是夺过了理发女手里攥得紧紧的那张存单,对了存单呢?他伸手入内衣的胸袋里捏了捏,薄薄硬硬的还在,掏出来仔细的再看一遍,没错,他长出一口气,复又闭上了眼睛。    他累了想睡,听到傻伢儿呜哇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无动于衷,过了会儿傻伢儿的声音一路呜哇着去往灶间,隔不一会儿只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咀嚼加吧叽嘴的声音,他微睁开眼瞄了一眼,傻伢儿在狠狠的啃着一条隔年的腊肉。他笑了笑,看来傻子也有不少的长进,知道寻吃的了。他看着傻伢儿努力的进攻着梆硬的腊肉,嚼的山响。一阵阵的腊肉的香味儿钻进了他的鼻腔,痒痒的他打了个深长响亮的喷涕,接着吸了吸鼻子,眼睛里由于鼻酸而涌上的一点泪水蓄浮在眼眶里,他转而把眼珠转上天空,此时的天已是灰蒙蒙了。他忽尔想起了那鲜红的火腿,那一双青筋毕露的布菜的双手,苍白着在桌面上移来移去。那个差点被他杀死的理发女,得亏她神似还加上形也有几分酷肖自已的娘才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否则那一念之差的下手又会让他在民丰村待不下去,火腿的香味儿飘忽在眼前,还有那香肠,皮蛋。那可是娘的味道,此时肚里的饥肠辘辘声响了起来。    吴超群扒拉着饭,嚼着蒸熟的腊肉,饥肠雷动中,着急忙火匆匆煮熟的饭菜不太够火候,肉太筋道了些,但刚好让吴超群就着思绪慢慢的咀嚼,大脑在休息着,十分的放松。仔细的品味着类似火腿香肠的那种特殊的甜腊味儿,那是一种年节冬日里的回味,一种清甜温馨的乡愁,是娘,那是一种熟悉的娘的味道,是家的气味儿。吴超群寂寞的吃着,一股孤独寂廖的凄清笼罩着小小的院落,他仰望天际搜寻着零星的几颗星星,天没有月亮,朦胧着就象他此时的心境。他想念娘,鼻子努力的吸啄着腊味香的同时升起了一股酸楚,几颗泪掉在了碗里,随着入口的米粒感到了丝丝的咸味。算了不想了,娘已然不见了,镇上那酷肖娘的暗娼虽唤醒了他对娘的沉睡的柔情,可瞬间又把他的情感打得稀烂,象鸡狗争食时打翻了狗气杀(南方常见的一种喂鸡的食器),心一片狼籍。  咸涩的泪水不断落在碗里,鼻子堵塞的窒息感让他放下了饭碗,脑子里满满的全是娘粗黑枯稿的最后一面。他不停的长叹着,一声急似一声,此时他只想放声的大哭一场,可是他习惯性的忍住了那粗放的嚎哭。他突然留恋起与理发女的那半日的温情,那不洁净的小屋里,腊味飘香,乡音满满,酒酣耳热之际他是放声痛哭着的,久久酸痛孤寂的身心彻底的淹没在软玉温香的大红柔软中,那女人丰满火辣似娘非娘,真好。  对于童年的吴超群来说,家是悬挂在房梁上鲜红的火腿,艳丽的香肠,那是一片,沉甸甸的回忆。大抵因为是孩童时代,对这种红艳艳、油津津的香肠火腿,有一种自然的温暖。听着娘呼唤着开饭的话语,走进灶间,扑面而来的就是那一股甜香的腊味儿。吴超群的娘,就如同餐桌上的魔法师。徒手把那乌褐油亮粘手的火腿,刷洗去尘埃,透露出原本的鲜艳。香肠是红胜骄阳,火腿是白玉与红宝石的璀璨,二样合在一起是浮光灿烂的珍宝。娘在那块老旧的木砧板上,将火腿与香肠切成薄薄的,片片叠瓷碗中放入蒸笼。烟雾缭绕中倒扣在盘底,便是一道腊味合蒸,火腿香肠晶莹剔透,咸鲜无比。  年幼的吴超群最最的懂得品尝那种美味,只会将筷子锋利前行,开心地夹起那一块颤巍巍的味,连着娘的情爱一起送进嘴里,那股原汁原味的油脂香味,让一家三口舒展了活猴一般的面部沟壑还有那爹娘脸上的皱纹,三人呵呵笑赞道:“好吃!”生活,对于吴超群来说,没有火腿香肠的烟火日子是不完整的。    爹与娘已相继去世了,远离了那间落满油烟乌黑的的旧堂屋,记忆也变得愈发模糊。想起的也只有那烹煮的烟火,那一碗碗油润腊肉的咸味……    直到,这些童年偏爱若至宝的腊味,忽然出现在了那理发女的餐桌上,那旧时人家弄堂深处中流传至今的珍馐美味,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心。沉淀了岁月的肥腴腌腊,勾起了他沉重的乡愁。    对于思乡的吴超群来说,这是所有味道里最具烟火的部分,所有的疲乏与追求都可以因此消散,迫切地想家。可是与理发女意乱情迷之际的被偷窃忧如刀刃切割了他的体肤,慌乱打斗之后的惶惶然,在眼前似乎因为这一口饱满腊味完美的愈合。于是夹起一片香肠送进口里,瞬间肉汁溅射,油脂爆破渗出,而点缀其中的丝丝酒香也甘甜无比。    片片香肠如同烟火绽放在口腔中,立刻敲击着大脑深处,释放出多巴胺。与香肠一同夹起,混合着米饭送进口里,连饭粒也变得喷香美味。    “嘭嘭嘭”门被擂得山响,打断了吴超群的思绪,他抹干了泪,长吁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打开了门,“阿呆囡婿,阿三家明日里讨媳妇,今夜杀猪没地场,想借你鸭寮用用,还请你相帮一下,好哦?”“哦,好的好的,我这就来。”“那你屋里没人看牢傻伢儿不要紧吧?”“哦她吃饱了早就困着了,不用人看,我们这就一道上去吧。”反锁了门相跟着领居吴超群来到了自家空闲许久的鸭寮,只见村人们七手八脚的早已把一只大大的肥猪四马攒蹄的绑在了一张杀猪凳上,猪在嘶心裂肺的哝哝的叫着,仿佛知晓了自已将命不久矣。众人兴奋着,喜笑颜开的相互递着烟,喜庆的味儿在空气中弥漫着欢快,惨烈悲壮的最后几声哀鸣之后,猪便不叫了。耸立在河浜沿上的鸭寮临水且四面透风,实足一处通风的晾房,宰割好的一片片猪肉透着新鲜的粉红挂在了鸭寮的竹梁上,仿佛还在弹跳,一桶桶水从河浜里打起把刚才血呼淋漓的满地污渍瞬间打扫的洁净异常,比之前闲置时还要干净。只是空气里那血腥的浓烈一时半会儿还是笼罩在众人鼻息进出之间,大概带血的空气因了血的渗透凝结气压会特别低吧,在人的四周迥环不去。但这 丝毫不影响村人享受喜事来临的兴高彩烈,耳际还乱哄哄着响着猪儿最后的惨叫。吴超群脑际已然清静了下来,村人忙碌完了杀猪,切肉,晾挂一系列之后,便告辞离去,间或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间歇性的保持着机械的微笑完成了一天里最后的社交,僵持的笑容慢慢的从脸上卸落,他挂着的脸与他此时挂落的心情一样,反尔是放下了什么似的彻底的轻松了下来。    用力大大的敞开着鸭寮的门,吴超群想把那满满的血腥赶走在夜空里,但感觉那似棉絮状的腥味儿仿佛凝结了,悬浮在空气中。吴超群有些心烦的捂着鼻,屋里屋外的巡视着,只见屋角的杀猪凳上放着一堆粉红白相间的物事。那是猪下水,是村人留给他借用鸭寮的谢礼。他有些厌恶的走上前去,一只手仍捂着鼻子,一只手拎起猪下水审视着,望了眼鸭寮窗外那黑沉沉的夜,本想全扔进水里,但想了想又把它们全扫进了一只大盆子里,端着走向河沿。猪下水他一点不稀罕,只是此时此刻的他想找点事做,想找点磨人的事做。    一条长长的雪白的带子在黑夜的水里浮沉着,夜虽黑但滑腻的白在黑夜的河面上时隐时现,甚是清楚,猪大肠已然洗的毫无气息干干净净,吴超群还是漂洗着,一点没有厌烦的意思。他不知怎的无休止的洗着这挂肠子,看着他在河水里沉没,他又拎起,仿佛那一头关联着什么,肠子联着的是肚脐,漆黑的河水仿佛有吸力,吸净了肠子,吴超群看着自已手里紧紧攥着的这一握润白,仿佛传感着他的体温,肠子热了,他在河水里摇晃着这截大肠,脑海中又浮现的是娘干枯黑稿的脸庞,当初娘与他联通的不就是手里这截物事吗?一端联着他的肚脐,一端联着的是娘的子宫,他感到手里的肠子活了,漆黑的另一端一定联着阴间魂魄有灵的娘,娘啊,你在哪一头活的好吗?白天里娘的拿手菜一下子跳活在了脑子里,鲜活着舞动着,在黑的夜空中交替呈现,火腿,香肠,吴超群不断抚弄着手里越来越暖和的肠子,肠子象活了一般蠕动着,吴超群的肚脐也动了起来,仿佛娘的肚脐联着他的肚脐象刚落地那一般从没有剪断过。    天亮了,鸭寮里净空着,宰杀好的猪肉被办喜事的主人家拿走了,空荡的鸭寮中只有几挂用大肠灌装饱满的香肠在空中摇弋着,透着丝丝的腊味儿香。    不几天功夫,民丰村河浜沿畔原先如鸟巢般孤零耸立的鸭寮被接龙似的接着筑起了一长溜的竹廊,一则临窗面水,开着大大的敞亮的窗子明亮通透,阳光笔直的晒进来,构置好的竹排房屋狭长通风,结构奇怪。村人诧异着这已故的阿呆家的女婿花不少钱弄这么些当不得住房,顶不得仓库用的长廊式的透风的竹排屋用来干什么?然而村人们的探究的好奇心与驻足观望的目光在吴超群的按步就班的一步一个脚印,一天一个新鲜花样的进程中很快弄清楚了原由。如今这一长溜竹制的简易晾房沿河筑就,用水便利透风接阳,一只只鲜猪肉腿经过修、腌、洗、晒等操作后,就变成了一只只鲜艳红亮的火腿,而修下来的边角料碎肉就会灌装成一串串的香肠,竹排屋里面晾满了一只只油光呈亮的火腿还有那一排排密匝匝的香肠,远远便闻见一股腊味特有的甜香。这里已在短短的时日里成了一处腌制火腿香肠的作坊,白天晚上都响着隆隆的电动绞肉机的声音,村人遥遥的能听见响动,但不影响人们的作息。很快这些加工好的,诱人的腊味成品就会从水路运至镇上,再销往杭城周边各地。    勤力的上门女婿吴超群换了一个崭新的行当,手工制做传统的腊味火腿香肠,这些腊味在十分喜爱腌腊风味的杭州余杭一带颇有市场。随着销路的日渐日盛,吴超群在村人眼里如蚕蛾脱蛹般的一天天不一样了,他阔绰起来了,村人们眼红妒忌,随着吴超群点滴的从一文不明的上门女婿到腰包渐渐鼓包起来的小老板。一开始的不忿,慢慢的演变成了到现如今的佩服,从说啥都有的议论到现如今习以为常的平静,虽说还间或有点不平静的水花种种,“有啥个稀奇出来啦。再能干老婆也是个傻子,有钱也没啥用场……”但人们再怎么说还是佩服有本事的人的。  吴超群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开作坊的小老板,他的生意因了他一手精湛的腌制金华火腿与灌制香肠的独门密方而在市场上稳稳的悄然无声的占据了一亩三分地,据说那是他得自娘的独门秘诀,村人有点仰视他了。    傻伢儿看样子快临盆了,挺着隆起的大肚子还是前村后店,河浜田畈的到处疯跑着,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画面,遇上谁家便顺手照应着傻伢儿,或留饭,,女人们或留宿,谁人都知道,如今的上门女婿要做生意,忙是忙得来,所以傻伢儿自然是由大家伙儿多多照应着。    就在这吴超群埋头于腌腊作坊的生意无暇顾及其他之时,傻伢儿失踪了。这个原本在人们的情感世界中不占什么比重的痴呆女因了她的突然消失而变得醒目起来,村委会甚至还为了寻找傻伢儿而开了一场短暂的村民大会,村委主任简略的介绍后,上门女婿吴超群站在了村里的戏台前,明亮的灯光映着他疲惫的脸与熬的血红的眼睛,话未开口一阵哽咽,只见他潸然泪下,村人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他拱手作了一个揖,想了想又向台下众人鞠了深深的一躬“各位父老乡亲,我吴超群承蒙我的岳父相救来到这民丰村,一直受乡亲还有岳父照顾,在此我谢众位的大恩了,傻伢儿虽说傻但跟我也算恩爱,夫妻情份也算不浅,如今她有孕在身,不知去向。望各位乡邻能相帮我找回傻伢儿,我在此先谢过了,求各位相帮……”真情流露的泪水,扣人心弦的表白,村人的心被深深的打动,间或还传出女人们陪着哭泣的唏嘘,多么良善衷情的男人呀,那不加掩饰的对傻妻的怜爱让村人们感动着。好男人呀。    自此村人四邻八乡前村后店的帮着寻找傻伢儿,吴超群更是到处张贴寻人启事,随着傻伢儿事件的发酵,好女婿吴超群的好人品好名声更是沸沸扬扬人气上升。只是无论村人邻里如何仔细的找寻,就是没有一丝傻伢儿的消息,她好象消失在了空气中,最终村委会主任陪着失魂落魄的上门女婿去派出所报了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