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的時候是給刺耳的門鈴聲吵醒。我張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床上,在薄毛氈底下的身體還是端端正正穿著昨天的衣服。我看了看床邊的時鐘。有誰會這麽早來按門鈴? 踏進客廳我便看見兩個男人站在大門前。一個是啓夫,另一個卻是柏倫。 “柏倫!” 我驚異。“你怎麽會來這裏?你不是在澳洲嗎?” 柏倫狠狠瞪啓夫一眼,然後恨恨地跟我說:“佑茜,我趕飛機回來看你,卻想不到會發現你是一個這麽隨便的女孩子,竟然有男人在你家過夜。” 我只覺得怒火中燒,大聲叫嚷:“你沒有權利這般侮辱我!你自己可是忠貞不二?一方面跟希華走,另一方面又來招惹我。你憑什麽來批判我?你的思想也實在太過污穢。一個異性朋友留在我家一夜,就一定代表我們做了暧昧的事?告訴你,因爲毓思,我昨晚喝多了酒。他送我回家後留下來照顧我。你想一想,我跟他晨早六時好端端的衣著整齊,究竟像不像你所想的那樣?” 柏倫聼後緊綳的臉皮開始鬆弛下來,代之而起是一臉歉意。他囁嚅說:“對不起,佑茜。我大概是有點魯莽...” 我並沒有接受他道歉的意願。“柏倫,請你離開。我暫時不想跟你説話。” 柏倫臉上雖然充滿歉意,可是還是帶著懷疑態度說:“對不起,佑茜。我會離去。可是,他...” 我不讓他把話説完便關上大門。走囘客廳後,我忍不住問:“爲什麽人與人的關係總是這麽醜陋?” 啓夫沉默一會,說:“佑茜,我也該走了。” 我看著他,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卻不知怎樣不受控制滾下臉頰。 “佑茜,別這樣。” 我搖了搖頭,伸手抹眼淚。他走過來,輕輕擁抱我。我把頭倚在他肩上,輕聲說:“跟我做朋友是不是太累的一件事?” 啓夫説:“佑茜,你情緒很不穩定。你令我擔心。可是你男朋友看來不太明白你的處境。” “別提柏倫,” 我悻悻然說。“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希華的男朋友。” “希華?誰是希華?” 啓夫有點摸不著頭腦問。 我緩緩離開他懷抱,說:“你真有興趣知道?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不是剛剛才說要走?” 啓夫微微一笑說:“我一向最喜歡聼故事。現在我可不想走了。” 跟著一個上午,我把藏在心裏的事故全數傾訴出來。啓夫嘆氣說:“佑茜,你是我所遇到最心思複雜的一個女孩子。” “你可後悔跟我交上朋友?” 啓夫笑了笑說:“我爲什麽要後悔?” 我惆悵說:“我並不是一個快樂的人,也沒能力令接近我的人快樂。” 啓夫低聲說:“你又怎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快不快樂?” 我沉默。他繼續說:“這幾天我天天跟你在一起,若果我覺得那是一件苦差,你以爲我會不會一直跟在你身邊?” 我只聳了聳肩。 過了一會,啓夫問:“希華真的不知道你和柏倫來往?” 我說:“他對我說她不知道。就是她知道亦是裝著不知道,因爲她從來沒有跟他吵過。” 啓夫輕聲問:“你愛他嗎?” 我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啓夫說:“如果不愛他,爲什麽要跟他開始,爲什麽還繼續跟他這樣下去?” 我嘗試解釋說:“開始的時候自然是因爲對他有好感。況且,他背著希華跟我來往,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希華是一個一向在我生命中處處佔上風的人,然而她的男朋友卻喜歡上我。那令我覺得好像在這個無形的戰場上贏了一仗。” 我看到啓夫正要開口説話。我立刻搖搖手止住他說:“我知道。那是一種很幼稚的想法。但是這贏的感覺實在太好。你不會明白。” 啓夫說:“我所認識的你,並不是一個競爭心強的人。” 我說:“那是因爲你只看到你想看見的一面。從小到大,我聽到的永遠是:希華這樣的好,希華那樣的好。你爲什麽不能像希華那樣?你比不上希華... ” 我停了停再説:“ 你不會明白。” “或許我不明白。但是無論如何,你沒有理由當第三者。如果柏倫真的愛你,他應該跟希華分手,然後才專心跟你一起。” 我苦笑。“這點我也想到。柏倫是一個三心兩意的男子,就像周信聰,就像這世界上大部分的男子。” 啓夫皺了皺眉頭說:“佑茜,不是所有男子都是那樣。” 我語帶嘲諷說:“是嗎?可是這種一心一意的男子太難遇上。” 啓夫低聲說:“我可不是一個三心兩意的男人。” 我一鄂,有點不好意思說:“對不起,啓夫。我漠視了你。那一個女孩子能成爲你女朋友,便是一個最幸運的女孩。” 啓夫望著我,眼神突然有點異樣。 “什麽?” 我禁不住問。 他卻說:“沒什麽。” 自認識啓夫以來,他跟我説話一向直接坦白。就只這一趟,我覺得他仿佛有點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他說:“或許我並沒有權利問你這一個問題。” 我說:“問吧。” 他看我一眼說:“你會繼續跟他來往嗎?” 我說:“依你看,我該怎樣做?” 他說:“佑茜,你知道你應該怎樣做。” “你是說,我應該跟他斷絕來往。” “佑茜,你並不是一個能容許男子對你三心兩意的女孩。你追尋的是專心摯意的愛情。舒柏倫不能麽滿足你的要求。” 我笑了,說:“你實在太明白我的心。” 啓夫也笑了一下,說:“就這樣決定吧。從今天起,你把舒柏倫甩掉,然後專心跟我一起。” “什麽?” 我一鄂。 “沒什麽,我在説笑而已。我沒權利告訴你該怎樣做,我只是替你分析情況而已。只有你才能決定怎樣做。” 我點頭說:“我明白。” 啓夫離開後,我坐下來細想他所說的話。我實在沒有理由跟柏倫再拖拖拉拉下去。跟他初來往時的那份好感已經慢慢褪下,代之而起是一份不耐煩。不耐煩於他的優柔寡斷,不耐煩於他的心意不決。啓夫說得對。我不是一個容許男子三心兩意的女子。我實在不該跟他再浪費時間下去。 當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我沒想過會是柏倫。他說:“佑茜,今天早上的事真對不起。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不忿地哼了一聲。 柏倫說:“我來接你出去吃晚飯。我在法國餐館定了位子。” 我忍不住說:“你不找希華?” 柏倫沉默一會說:“我趕回來要見的人是你,不是她。” 我問:“她知道你回來了?” 柏倫答:“我提早一天回來,她完全不知道。我只想見你。” 我心裏忍不住嘀咕。他永遠是在背著希華的情況下找我。 他跟我約好時間便掛上電話。一個下午我有點心情緊張。我決定接受啓夫的意見。然而柏倫不竟是第一個跟我交往的男子。我從沒有跟男子分手的經驗;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種事情。驀地我想到啓夫。如果他能跟我一起面對柏倫那該多好。我需要啓夫在我身邊。然而轉念一想我只覺得自己可笑。這種敏感的境況是絕對不能牽涉局外人。 當柏倫出現的時候,看見我只穿著普通襯衣與褲子,他臉上仿佛掠過一絲失望。我知道柏倫一直喜歡他的女伴為他悉心打扮,尤其是當他要帶她到那些高級餐廳用膳。他自己自然是穿得一絲不苟:灰色名牌西裝,配著棗紅色絲領呔。 他遞過一束艷紅的玫瑰花與一個長方形盒子。我把玫瑰花放在桌子上,手拿著盒子,用詢問眼神看他。他微笑說:“是我從澳洲買回來的禮物,打開看。” 我打開盒子,看見一條設計與手工均十分精緻的銀手鏈。 “喜歡嗎?” 他問。 我只說:“謝謝你。可是你並不需要送禮物給我。” “我知道你是一個不重視物質的女孩。但是我看見這條手鏈,只覺得跟你的氣質很相襯,所以還是忍不住買下來給你。” 我看他一眼,心裏卻在想:那你又買了什麽跟希華氣質相配的禮物來送她?然而這問題太挑釁,我沒問出口。 坐在柏倫銀灰色車子内,我只覺得心不在焉。每當車子在紅燈前停下來的時候,柏倫會伸過手來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他掌心轉來的溫暖。然而片刻後當交通燈轉成綠色,他溫暖的手便會消失。我不喜歡這種忽暖忽冷的感覺。 在那高級法國餐廳内,柏倫細心替我點菜細心跟我説話。他詢問關於毓思的狀況,可是我全然不想跟他說及毓思。他仿佛有點詫異,然而還是識趣地轉換話題。他滔滔不絕告訴我關於這次澳洲公幹的見聞與經歷。我聼了一會便開始失去興趣。我開始環顧四週。在這高貴的餐廳内,坐著的大多數是一雙一對的男女。大概都是情侶吧,我心想。不像我跟柏倫那麽關係曖昧。可是也説不準。簡單的外表往往掩藏著很多說不出的複雜。 “佑茜?” 柏倫的聲音打斷我的思潮。 “什麽?” 我問。 柏倫仿佛有點不高興。“佑茜,我跟你説話,你怎麽這般神不守舍?” 我說:“這幾天發生太多事情,我集中不到精神來聼你説話。” 柏倫說:“你若是疲倦,我結帳送你回家好了。” 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附近,説:“我送你上樓。” 我搖頭。“不用。” 他執住我的手問:“是不是因爲今天早上的事還在生我的氣?佑茜,對不起。我實在太魯莽了。我不應該質疑你的人格。我知道你有原則有思想,絕對不是一個隨便放浪的女孩。但是當我看見替我開門的竟然是一個陌生男子,我頓時什麽理智也丟掉。我只感到極度害怕。” “害怕?害怕什麽?” “害怕失去你。” 我一怔。他真的這麽在乎我,抑或這只不過是作不得實的花言巧語?就在這毫無防備的一刻,他俯過臉來吻我。他溫軟的嘴唇令我有一刹那的迷惑,一刹那的混亂。然而當他嘴唇離開之後,我懂得清醒發問:“那麽你害怕失去希華嗎?” 他仿佛倒抽一口涼氣,説不出話來。我知道我的話題觸痛了他,然而我不後悔。我不喜歡自我陶醉自欺欺人。我喜歡看到真相,縱然那真相是多麽的不堪入目。 我不待他回答便打開車門踏出車外。柏倫留在車内,並没有走出來抓住我。我開始明白沒有期望便沒有失望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