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绾“嗯”的回应轻巧,却依然让谢昀听得胆战心惊。那半张脸如同隐没于雾,肉眼还能看见的肌肤像是氤氲于水汽而出。 谢昀下意识就闪身一挡,生怕陈绾看到屋子里的场景。乌晚看着他,无奈地摇头,谢昀不知道的是,就算挡着,陈绾也是能看到能听到的。 陈绾眸子里有些猩红,眼神却并不可怖,反而是一丝温柔:“这位小哥,谢谢了,你不用挡着,我什么都能看见的。” 谢昀手心滋了滋汗,纠结的表情一览无余。乌晚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乖巧地站到了一边。 乌晚掏出绣球,递给刚刚现形的陈绾:“毕竟是你的信物,现在总算是可以物归原主了。” 陈绾的一只玉臂幽幽地伸了出来,犹豫之下还是接到了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细细打量,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什么天赐良缘啊,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她语带疑问,直直地把这个话题抛给了乌晚和谢昀。 乌晚是个连自己死前记忆都没有的鬼,更别谈什么情啊爱的了,谢昀也不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自然人间情爱也是不能够明白解答的。 陈绾见两个都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并没有流露出遗憾的神情,反而带着释然,只不过是叹了一口气就把整个故事同他们娓娓道来: 一如既往的俗套,如同乌晚看过的那些话本子上的才子佳人。 陈绾是在上香拜佛的路上,偶遇了当时还是个穷书生的江柏流。彼时的陈绾只不过刚刚从京城来到此地几个月罢了,撇开水土、饮食上的多种诸般不习惯,谷城当地人的方言她也是听不大明白的。 可是陈绾的性子又怎么会主动同自己那个多年未见的爹爹提及这般不适应呢?那现在嫡母虽说同自己脾性对口,年纪相仿,可那毕竟只是个曾经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到底没有娘亲切。 于是陈绾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憋在自己的屋子里,写诗作画,也有一番自得其乐。 那日柳婉邀着陈绾去谷城香火最旺盛,传闻最灵的一叶寺拜拜,陈绾想着这倒是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法子,权当给自己早早离世的娘亲烧香祈福了。 柳婉同那住持有些旧交情,陈绾便自请了一个人在这别致的寺里逛一逛。 一见江郎误终身。 四月芳菲,江柏流站在树下,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她看到了他,他也抬头看向了她。那时的江柏流也只不过是着了粗布长衫,束着发,俊俏,却也是一般而已,他带着几个刚剃头的小和尚,拿着树枝在沙地上练字。 陈绾不知怎地就被吸引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她忘了什么是门当户对,什么是女儿家的自持,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 或许那连惊鸿一瞥都算不上的对视,恰恰点燃心中的小火苗,小鹿乱跳。 江柏流带着笑,凝起眸子看向一步步走近自己的陈绾,行了礼,道了声“姑娘好。” 陈绾早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他的了,可那字正腔圆的一句开启了神仙眷侣的美梦,自然也敲响了魂断谷城的噩梦。 如果说初遇是巧合,那么后来的却像是老天爷有意而为之,彼时的陈绾并不知道,有意而为之的并不是老天爷。 谷城一年一度的赏菊会,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柏流拔得头筹,陈绾那时才知道,这个小书生同她心中所想一样,是有才华的,天赋异禀说起来也不为过。 再后来听到江柏流的消息是他考中了,沉寂在闺房许久的心再次恢复了活力,如果中了状元,是不是爹爹就愿意将自己嫁给江郎了,陈绾总是这么天真地想着。 偶然间的家宴上,听着柳婉不轻不重地提了一嘴:那谷城的小才子说是要成婚了,求亲的门槛都被踏破了。那是在陈绾人生中第一次的焦心,万般无奈下,把小女儿心事一并说于了现在的嫡母——柳婉听,这一番倾诉完,陈绾却惊喜讶异地发现,所有的事情在朝着她欣喜的方向走去。 抛绣球。 这是个爹爹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法子,她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成则嫁得江郎,败则,败就败了。 陈绾其实是不信姻缘天注定的,所以她草率地私相授受,当绵绵情意通过书信再次从江柏流手中传给自己的时候,她知道,这肯定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两厢情愿,所以做点手脚自然是没关系的,老天爷总不会让有情人不能眷属的。 在柳婉的帮助下,绣球做的小巧,可里面却多加了几块石头。 江柏流自然被告知站在哪里才会接住。 陈绾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深思这一场姻缘是否真如她所想一般,是天作之合。 或许是真的借了外力,或许真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江柏流反正是接到了绣球。陈将军也不得不将女儿嫁给他,好在江柏流自己也是个上进的,总之,一切都让陈绾满意。 洗手做羹汤,绾发为情郎。 江柏流是个温柔的人,待她亲切,爱戴,夜里的情话也是缠绵爱意,温软细腻,将她包裹在一个外界怎么也进不来的安稳的茧中。 直到被打破。 江柏流外出公干刚刚走,陈绾就因为不适,请了大夫,喜事,她有了孩子。 欣喜未过,隔天的夜里,她却被害死了。 陈绾有孕的消息是瞒着大家,只为等江柏流回来给个惊喜,只有她的嫡母,那个看上去比她还要娇弱万分的柳婉知道。 陈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害死,直到她的魂魄一点点地从躯体里抽离出来,她开始漂浮,越来越高,看见了自己的尸体,看见了柳婉匆匆地将她屋子里的熏香换走,看见了柳婉回到自己屋子里疯狂而凌厉的笑声,看见柳婉抱着属于她丈夫的衣物亲吻、摩挲。 而她的手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绣球,她没有多想,不甘心地将绣球往那癫狂的柳婉身上砸去,可那只绣球却在天旋地转中,穿越梦境,扔到了谢昀手里。 乌晚听完了才知道原来陈绾并没有要找阴阳衙门的念头,只不过阴差阳错,也可能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才委托了他们。 谢昀踌躇着开口:“你已经知道是谁害了你,为何你却不愿意寻仇?” 陈绾摇头,无奈苦笑:“我不知道江郎口中亲昵叫着的绾绾是不是婉婉,换句话来说,也有可能是我掺和进了他们之中。” 乌晚不解,这怎么能叫掺和呢? “你们不知道吧,可我做鬼以后全都清楚了,柳婉是柳家的庶女,却也是用来笼络爹爹的,柳家的确是书香名门,但其中污浊也是不可想的,他们看不上还是穷书生的江郎,那是他们没有眼光,我,我对江郎却是视若珍宝。”陈绾顿了顿,朝那间屋子看了看,才继续道:“我们父女俩一来就拆散了好姻缘,我还要感谢柳婉,没有对我的爹爹下手。” 谢昀没有说话,可乌晚却是恨铁不成钢。 “所以,你对两个欺骗你的人还要说感谢?” 陈绾没有答话,低下了头。 乌晚冷哼了一声:“可我们阴阳衙门来都来了,总不可能空手而归,你不会做的事情,不代表我们不会做。” 谢昀的态度自然是跟随乌晚的,这世上本就是奸恶之人更容易活的痛快,可这又是凭什么呢? 陈绾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看着乌晚的脸,生生咽了下去。 乌晚使了个眼色,谢昀便一脚踹开了房间门。屋子里的柳婉和江柏流皆是大惊,神色慌张地看着面前的人。 柳婉张口就要大叫,招呼人过来。 乌晚呸了一句:“叫啊,把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叫来看看你们俩的关系。” 江柏流听闻,整个人脸色铁青。 乌晚没搭理他,接着道:“不知道这位柳大妈在害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人发现?” 谢昀:“......”怎么好好地叫人家大妈。 柳婉气急,漂亮的脸上如同有裂纹般,越来越狰狞。江柏流一个巴掌就迎了上去:“不是说跟你没关系吗?” 柳婉被两面夹击,“哇”地哭嚎了起来:“你现在知道打我了,帮你娶上将军府千金的时候也没见你给我好处啊,当初说要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换了个皮囊,就转脸不认人了?她那个死丫头,闷的跟个木头一样,到底哪里比我好” 纵使江柏流气的不轻,却也无话反驳,柳婉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打从第一眼,那都是设计好的,一步步地让单纯的陈绾自愿成为了局中人。 可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慢慢沦陷在陈绾为他营造的温柔乡中,每一句情话也都是真的,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陈绾此时隐了身形,在乌晚耳边悄悄耳语,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乌晚却是不在打算索了那两人的命了。 乌晚一番教训便想走人,谢昀疑惑,却又见乌晚走到江柏流面前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陈姑娘已经有孕了。” 还没等江柏流反应过来,乌晚就准备带着谢昀离开,刚踏过门槛,乌晚转头又说了一句:“陈绾说她不想再听你叫绾绾了,以后将她的东西同你的都分开吧,生的时候,她已经被纠缠累了,死了,你就还她一个清静吧。还有,就算没我们,陈将军终究也是会查出来谁是凶手,柳婉,你好自为之,我定会在地府为你添上几笔的。” 柳婉还没理清乌晚话中意思,乌晚早已带着谢昀离开了,当然了,一同还有不愿现身的陈绾。 凄厉的风声从江柏流的耳边扫过,他像是有感应般追着乌晚的步伐跑了出来,拼命地叫喊着“绾绾,绾绾” 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绾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