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试探着将药喂给她,她乖乖张嘴喝下。
边喝边喃喃:“媛媛你个小鬼头。小时候娘也是这样骗你的。”
她目光涣散,意识有些模糊了,话也变成了自言自语:“可是喝完了,娘却没糖给你吃。”
“有的,”玉河连忙安慰她,“我次次有糖吃。”
许婆婆置若罔闻,依旧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是娘狠心。钱给你买了糖,不够你哥哥用,你哥哥就要卖你。”
“你进宫那天早上,我给你揣了好多糖,”她眼里蓄起了泪水,“你开心得不得了。几十年来,一想到这个,我就睡不着。”
“我好悔啊,媛媛。早知道,娘不该骗你。娘从前该给你点糖吃的。我们媛媛那时候那么小,总站在门口看着别人家小孩流口水,总跟娘叫肚子饿。”
“媛媛是不是怪娘啊,所以不肯来接娘。”
“媛媛,娘没用,护不住你,你恨娘也没关系。我不是个好娘亲……你这个娘当得,一定比为娘好得多……”
咽下最后一勺药,她将纳了很久的鞋底捧在眼前端详。
小小的,像是少年人穿的。
“你要好好疼爱你的孩子们呀……”她抚摸着它,“别像娘一样,不在了才悔恨……我听说,燕墟冬天最冷了。你说玉河爱骑马,大冬天的也要出去跑马练剑,常常手脚冻得冰冰凉。脚不可以冻的,娘给她纳厚厚的鞋底……厚厚的,踏雪都没事的鞋底……”
玉河准备将药碗放下的手顿住了。
“你说……给谁纳鞋底?”
“我的小外孙女,乖外孙女,我的玉河。”
鸡皮疙瘩顺着手臂一路爬升。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面前精神恍惚的老人,忽然喘息不匀。
“媛媛是……”
“媛媛是娘的好女儿,是孩子们的好娘亲。”
玉河猛然放下碗俯身向前,冰凉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肩头:“为什么我不是媛媛?是不是因为我这里没有胎记?这么大的,青色的,圆的……”
许婆婆痴痴抬眼:“媛媛富贵命,肩上有钱币。”
玉河怔愣片刻,转向在院里洒扫的孙女:“许池,你来!”
那人忙不迭地跑进门,便听公主问:“你姑姑叫什么?”
“许鸳。”
“哪个鸳?”
“鸳鸯的鸳。”
媛媛……鸳鸳……母亲在世时,父亲有时唤她的小字。他用燕语叫她:“小鸳鸯”。
玉河愣住了。
怪不得,怪不得……
她仍在震惊当中,但巨大的惊愕里豁然涌出喜悦。
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母亲。母亲的母亲,还在。
玉河身子尤僵硬,唇角先化开了一个笑。她转向那人,叫道:“外、外婆?”
“我就是玉河啊。”她不顾许池的惊讶,紧紧抓住对面那人的手。
老人的手冷得吓人,又冷又僵,好像冰块。
这次,她没有再要她住嘴。
“玉河……这么大了?”她眼里突然充满希冀,语调低沉急促,忍着痛一般,“玉河,你娘亲呢?她好不好?”
“她……”
还不待她回答,许池尖叫起来。
老人的耳朵里溢出血液,在崭新的衣袍上晕开。
玉河还没来得及看向许池目光所落之处,便见面前的人双眼各流出一行血泪。
鲜血也从她的鼻孔溢出。那人想张嘴说话,殷红又自唇角流下,她的身子随即歪倒。玉河一惊,马上起身将她扶住。
她厉声道:“愣着做什么?快叫郎中!”
许池惊慌跑出门,许婆婆在玉河颤抖的臂弯中挣扎着想要开口说话,却呕出一大口黑血。
玉河大喊:“西西!”
老人因剧痛而抽搐着,充血的双眼暴突,尤乞求地盯着她。她一边“呜呜”地吐血,一边急切地拽着她的袖子,想让她回答那个问题。
我的鸳鸳她好不好?
玉河一时不能明白,扭头又想再唤西西,只见她从外头跃入。
“马上去召太医!”她的声音沙哑。
话音落下,西西飞身而出。
郑氏等人冲了进来。玉河将怀中之人横抱起来向外冲:“带我去最近的郎中那里,快!”
郑氏大哭着往出跑,在前头带路。
许婆婆在玉河怀中颠簸着,短短时间,血已经将两人的衣裳浸透。
她的五脏六腑全部破碎。痛苦中,她不肯咽气,拼着最后的力气抓住玉河的袖子,拼命吐掉喉咙里溢出的血,想求那人解答。
可她不懂。
抑或是,不想说?
慢慢地,许婆婆的手终于松开。
死亡降临前,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巷口。
或许下一刻,女儿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