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也庆幸过,杨平死得就那么凑巧,刚好成了整。”
但那笑容还没持续一刻,蓦地化为乌有。
“我以为,此事至此告一段落,即便少不得提心吊胆,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五年……十年……十五年,每一年都风调雨顺,赤珠的产量也没有减少,我们仍旧正常向沈氏商会供应,看上去,已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直到……”
直到一个月前,赤珠城大湖的水质莫名变化,那三人下水查看。
“我起初不明白是为何出了差错,也想过补救之法,但……”他说着,摇了摇头,“罢了,一身罪孽,已无可恕。”
他说着,站起身,“我请白鹤祠那些人来时,还以为将怨气以术法平镇下去就能解决,却不过是我心存妄念而已。这种冤魂戾结、沉郁多年的案子,总是一个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而如今……我终于知道了解决之法。”
季无邪与他四目相对,忽地从他目色中看出一股超然。
“一介罪身不敢劳烦诸位道长相救,不如,就由你们为我做个见证……我痴心苦求的繁华昌盛,不为自身荣宠,不为得道登仙,不为青史留名,然而却比一切世俗欲念更加可笑,十年钻营,俱是徒劳泡影,于此,罪业加身,合该休矣。”
一边说,一边缓缓踱步向外。
这一席话听得季无邪心生疑窦,但凤煊只静立原地,并不加以阻拦,便也只好任由城主推门而去。
“他说的法子,莫非……”延芸方才处于极度惊愕,等到人走出房门,才蓦然反应过来,猛地站起,“不行,得快拦住他!”
“不必了。”
这话出于凤煊之口。
众人齐刷刷看去,只见大师兄神色如常,似是早就料到对方会如何行动。
“他既已决意以死赎罪,那便由他去。湖底血肉根已除,他投身下去,不过是做个沉湖的水鬼。”
延芸与季无邪二人还在诧异,孟星鸾“嘻嘻”一笑,撇下一句“水鬼顶新鲜,我要去看看”便跃出门去。
季无邪却是怎么也笑不出的,脑中混乱一片,连心尖儿都是麻的。
“……我却还有些事不明白,他说知道了解决的法子,这话又是从何而来?”
“他所谓解决的法子,大抵不过是被人误导,骗他去投湖殉葬而已……”凤煊走到一侧宾客用的小几边,与季无邪相邻着侧身坐下。
“你还忘了一个关键人物,若说十五年前的旧怨是一切的伏笔,十五年后,此人才是真正推动我们揭开谜团的那只手。”
延芸倏地睁大眼睛。
季无邪很快反应过来,脸色骤变。
他的惊叹逸出齿关:“杨婆婆?”
“莫非……她在什么时候窥见了自己儿子死亡的真相,存了下了复仇之心?难道……难道……”
难道在天王寺中,她早就察觉暗处躲着旁人,故意教人看清打开地牢的手法?
凤煊印证了他的猜测。
“李氏说她每隔三日去一次,缘何如此凑巧撞上了我们?我之后问过,孟星鸾在地上捡起的那块莲子糕只是颜色较为陈旧,味道却没有变质,至多没有超过一天。你好好想想,李氏她们关在地下不辨天日,对外界时间的变化只能靠其他人转述。”
季无邪手心渗出冷汗,黏腻一片
原来如此。
那杨婆婆应当是在他们准备调查天王寺时就有所察觉,等待凤煊与季无邪二人进入宝殿,又伪装成寻常活动的模样,下去地牢施舍糕饼,并对牢中亲眷们说,又过去了三天。
他声音稍稍哽断,“是了……这就能解释了,还有那枝插在香炉中的莲蓬……可惜我们当时太过专注于水牢,谁都没碰,想必那上面也蕴了妖气,若我们碰了,会直接将目光放到调查大湖上。”
“她是想引你们去大湖,然后下水调查赤贝?”延芸有些疑惑,“可是没想到,你们却先碰上了血肉根化作的妖物。”
季无邪也登时觉得哪里不对,“城中最先死的一批采珠客,难道也是因为这血肉根?”
凤煊摇摇头。
“与血肉根无关。孙贤盗来的那卷图谱,其实应当是沈氏大当家求到的鬼修邪术。邪法鬼纲,自有另一种法则,但凡邪法造物,寿效有限,小厄晦数七日养成者,效用一月;大厄晦戾七七四十九日养成者,效用十年。等到了它们枯竭衰亡时,轻则向外释放瘴毒,重则,会直接将施术者反噬。”
季无邪恍然大悟:“李氏丈夫那所谓被无形之物冲撞、蛰咬,其实就是赤贝所发出的瘴毒?”
延芸以手指支住下颚,思忖片刻后方道,“的确,这就解释得通为何忽地多出那么多血肉根了——邪祟妖秽,臭味相投,就像修士吸取灵息,邪物也嗜好瘴毒。”
季无邪喃喃道:“那么这般说来,那莲子的异变也是因为这种瘴毒侵袭?”季无邪心念电转,想通了什么,声音忽地多出一层恐惧,“那……那些根本没有下水接触瘴毒的家眷,之所以会染病,是因为……”
延芸也即刻无声。
他们都看向凤煊。
凤煊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想揭开更为丑恶残酷的真相。
但他看了看季无邪的眼睛,还是开口了。
“早先我说过,其他人发觉不了很正常,但偏偏制作莲子糕需要碾碎新鲜莲子,你认为如那老妇人这般经验老道,会嗅不到毒瘴浊气,察觉不到其中异状么?她大约是……太过复仇心切,只要城主一日不继续请来术法高深的人查案,她就一日不会停止做那’赈济穷苦’的糕饼。”
甚至,她会将糕饼发给更多的人。
每个无辜的平民,路过的行商,甚至是来救助这座城市的修士。
累积酝酿了十余年的仇恨,早已将老妇人最后一丝善念掏空。
季无邪怔怔望向他的眼眸,“可是……为何要对那些妇孺下手……”
声线里缠绕几分浅淡的痛楚。
他想起李氏蜡黄的脸与阿竹鞋上的珠花,心上好像被蓦地戳了一个窟窿。
那同样也是一个对儿女无限慈爱、处处呵护的母亲。
延芸表情悲怆,摇了摇头,“对她来说,恐怕这些人谁都不无辜。她的儿子因为赤珠赤贝而死,献祭自身换来了十年的安宁,这十年中所有享受赤珠所带来的荣华之人,在她眼中,都无一例外,均是罪人。”
季无邪的心渐渐下沉。
他明白,延芸所言应当就是真相。
延芸很失落一般,低语道:“可惜,我们没有问出城主,那老妇人居于何处,也不知她是跑了还是……”
季无邪想到什么,喉头紧了一下,那股被人扼得无法呼吸的感觉再度席卷他的意识。
“师姐,她……就在这里。”
季无邪盯着滚落在地板上那段血肉根肢条,一眨不眨。
方才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杨婆婆会有源源不断的原料制作糕饼,为什么街坊邻里谁也不知道这老妇人的居所。
她因为复仇无路而陷入绝望,又被这积年累月的绝望压垮,催使她投身湖中,自愿成为血肉根的养料,以及容器。
杨氏本就是采莲为生,那每日清晨在莲叶间穿梭的女子形象,大约由她年轻时的模样化来,驱策她行动的,却是复仇执念与血肉根合塑的产物。
除了那一点执念,她其实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