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天王寺的宝殿,直到沿着山间小道下行时,凤煊终于放开他的手腕。
季无邪暗暗松了口气,回到“安全距离”,他的思路又慢慢回来了。
“大师兄,我认为李氏所言,应当不含虚假。”他顿了顿,筛选了一下措辞,“除了一点。”
凤煊颔首,从袖中取出一枚东西,那只季无邪想捻来尝尝却失败的莲子糕。
月光幽淡,照得洁白的点心愈发晶莹可口,季无邪看着它,却毫无食欲。
他道:“那老婆婆年事已高,家人俱亡,身穿的不过是裋褐陋履,一根簪子也没有,一副清贫至极的模样,而每隔三日做出几十人份的口粮糕点,原料就不知要花去多少银钱,她哪里像是有这般财力的样子?即便有人接济她为她供应原料,以她一个人的力量,也绝不可能独力做出那么多莲子糕——在一开始,那里可关押了足足近百人。”
参考孟星鸾的评语,这些耗时耗力的莲子糕甚至还口感细腻,保持着酒楼品质?
想想便知其中有鬼。
凤煊微笑道:“不错,所以我才止住了你。这莲子糕的来源只怕是大有问题。”
“既然如此……方才孟师兄说他吃了那糕饼,无碍么?”季无邪脸色微变。
凤煊却气定神闲摇了摇头。
“无妨,那孩子本就体质有异……身沐灵草仙植,邪毒百辟,你不必担心他。”
季无邪一愣,邪毒百辟?倒没想到孟星鸾还有这特异体质,听上去一股主角金手指气息。
“那……我们现在要去调查那位杨婆婆的底细?”季无邪跟上大师兄脚步。
凤煊又摇了摇头,却也不说目的地是哪儿。
季无邪对这打哑谜的态度一头雾水,只好当个小尾巴跟在凤煊身后,自顾自地与脑瓜子里的重重疑云搏斗。
待耳边传来喧嚣声,他猛地抬头,才惊觉这是何方。
星天黯黪,灯烛蔽月。
十丈软红织就的蓬勃都市光辉四射,犹如一颗点缀在沃土上的夜明珠,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黑暗掩埋。
这是夤夜不寐的闹市正中,赤珠城的心脏。
东接夜市,西延瓦舍,嬉闹夜游的浪荡子熙攘成群,叫卖与招揽的喧声娇语并作一股,织成一支嘈杂喜庆的曲调,热闹不亚于白昼。
季无邪迷茫了——不去追查杨婆婆,偏往这来?
“大师兄,为何特意取道此处?”
季无邪说完才想似乎不久前问过一次……对了,正是在探访天王寺之前。
“如斯盛景,只观览一次,岂不可惜?”
凤煊缓下步伐,仿佛在等他追到身侧。
虽然这个答案堪称胡闹,但他却并不认为对方是临时起意带他来到此处,也只好顶着一脸如坠五里雾中的复杂表情凑了上去。
凤煊垂目看他,少年身量舒展匀称,头顶堪堪到自己唇边。
像一株生长缓慢的柔软草木,这么多年也没长高多少……
季无邪正在恍惚,忽听见问他,“夜游故地,景致更盛,季师弟,你对这琼楼蜃境作何感想?”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不着边际,季无邪愣怔一小会儿,如实回答了四个字。
“烈火烹油。”
他周身景象,已无法单纯地用“繁华”“绚丽”这些简单的词来形容。
雕甍画栋绣户珠帘之下众生百态,花样缭乱,有人倒打绣球,有人架竿跳索,有人跨刀山火海,有人扮作女子唱杂剧取乐。夜不归宿的少年拿着果子挖出的灯与糖画龙凤相逐嬉闹,地上散掷着还未腐朽的瓜果鲜花,甜香扑鼻。街头街尾都是一色的欢闹情态,恣意喧响。远处传来秦楼楚馆中飘转出的靡靡之音,更往这斑斓的盛世夜景上添了一抹艳色。
明灯照耀,朱紫交辉,所见所闻太过令人目眩神迷,这百花深处无人不愿流连。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恍惚,这并非人间都城,分明是绮罗迷香阵。
季无邪心头不禁涌上浅淡的自嘲:这回下山的任务是除妖,可妖又怎么比得上这浮世灿烂能蛊惑人呢?
喧嚣中,凤煊的一声浅笑仍然清晰可闻。
“烈火烹油……的确,再没有比这四字更贴切的了。”他低低自语一句,随即面无表情地抬起脸,“但火焰无法凭空自起,总要有麦秸草秆等物铺垫其下,供其燃烧。”
季无邪心头一紧,蓦地抬起头,“你是说……”
“季师弟,我不过是在与你论道而已。”凤煊看向他,眼神幽黑澄澈,不为这四周绚烂火光所侵,
“换做是你,带领同伴雪夜行路,会拒绝一个火堆带来的温暖与光明么?”
“论道”二字令季无邪微微一哂,大师兄可不是会心血来潮、空打机锋的人。
“当然不会拒绝。”他坦然道,“而且会尽我所能,维持火堆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