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呢?”
谢临歧端坐榻旁,一只劲瘦修长为蜷的指在空中稍稍凝滞。他面上仍旧是淡淡的神色,瞧不出旁的对众生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仿佛他来这世上走一遭,全是为了成全别人。
那在榻上柔软蚕被与水锦花团簇拥着的枯槁人影已经不见半分生气。纠结干燥的皮发一缕缕,还泛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失禁后独特的腥气,贴在那一张曾经是俊美少年的面庞上。他的眼窝之下是两圈铁青,唇肉泛惨白,张唇展露一线雪白,嗓喉却完全出不了声。
他意会错了。他原以为今夜他来,是为了成全辅佐自己的。
谢临歧连一个多余的神色也不肯施舍给他,稳坐似一方自然天地里的小神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亲切的说给他听,仙山佛水的好皮骨翩然不似尘世中人:“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天下好似也是这么个乱法儿。十几年前作乱的是你的兄长,十几年后成孽的却是你的亲子嗣而已。八王之乱,天下都是支离破碎的模样。你前去派人祈求神仙,许诺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言罢,他淡漠抬睫,一池墨色清水满是针锋相对的冷意。
“拜了佛,请了神,跟那人典当掉你的所有——”
一吸一呼,都恍若一个布满裂痕的破败水桶。邪风从那些疼痛的伤口之中肆意贯穿,他却无能为力。
人各有自己的活法与好山水,离了却也不见得能成就多大的好处。
仿佛今夜不是大乱的时候,仿佛神仙还未能下凡。
“恩爱的发妻之命,你换了千岁之寿。那么多的孩子,现如今存活的只有三四人,大半还是残疾之态。你的兄长,姊妹,父母,你所有的所有,通通拿去典当了,如今你身侧无一人侍奉,后悔过么?”
他微微垂首,莫测的神光冷淡,被夜风扰去的几缕青绿鬓发随之悠悠然垂落在雪白肩头。
宫中政变,其实是最走险、最不顺利的一线。
萧晚衣枯槁泪池之中晕染几滴极其圆润的清泪,却是连滑下去的弧度都凶险。
走到这一步,他失了太多的机遇。
萧晚衣的耳旁甚至还能回想起那一夜的仙乐歌鸣,是怎样曼妙迤逦的珠嗓玉音,那大概真的是神仙的队伍。
有个头顶冕旒的帝王翩然在金光之中抖擞,他瞧不清他的面目,但他只觉得那帝王额前硕大的素珠与插簪的锦玉彩饰是那么的漂亮,让他叹为观止,却也让他心生妒意。
那个人在梦中,乘着飘摇鹤云告诉他:日后大京的天下,每一寸都是属于他的。
那一年,萧晚衣十五岁。
他娶了发妻,正是春风明媚的时候。
他望着发妻干净端庄的面庞,只是醉叹道,那人额前的素珠若是衬给了发妻,不知她该是何种风情的模样。
他告诉他,他有朝一日终将成为大京龙拢黄金帝座上的那一人,到时的玉饰彩宝,比他更甚。
十六岁。兄长叛乱。
十七岁。被迫逃亡。
八王之乱,腥风血雨。他听说他那一向骄傲自大的父王死在了帝座上。
亲手典当了发妻芳华的他那时摸着发妻明珠光雪似的面庞,不知为何扯着笑却落了好久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