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之垂首立在墙角下,倔强地挺直了背脊,虽是天光愈发的黑沉,并不能看清楚他脸上的神色,可两只手却紧紧攥着拳头,藏在那广袖之下,隐约可见。
崔夫人对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一向怨念颇深,那心头的怒火原本只有三分,如今也变作了七分,横眉怒眼,冷笑道:“怎的,我们家莫非不是招婿上门,难道还是得了一门贵婿不成?你摆出这幅模样给谁看,如今翅膀还没硬,便要开始扑棱着给我脸色瞧了吗?”
张孟之听了,眉尾的寒意愈发深沉了几分,他动也未动,只把拳头攥得更紧了。
崔夫人眼尖,一下就瞧见了那广袖之下愤怒如岩浆奔涌的怒气,立时恨得牙根儿发痒,怒道:“你握了拳头做甚,难道还要来打我们娘俩儿不成?你还当你是哪里落下的凤凰,不过一只褪了毛儿的山鸡。若不是我把闺女养得太娇憨了些,又哪里能轮得到你这等腌臜人进了我们崔家的大门!”说着就去揉.胸,分明就是气狠了。
崔莺儿原还盼着她那檀郎能被她母亲震吓住,以后能一心一意地跟她过日子,可眼下她母亲已经怒极,再瞧她那檀郎似还要顽抗到底,心中又是难过,又担心这般闹下去最后不得收场,于是忙给丫头使了眼色,命她去唤爹爹,自己却上前抚在了娘亲的肩头上,目光从那男人身上飞速滑过,满目都是遮掩不住的伤心失望,劝道:“娘莫要动怒!”
崔夫人按住自己女儿的手,一仰头,眼圈便红了:“我怎能不动怒?我好好的女儿,金玉一般的人儿,无奈许给了他,我已是心如刀绞,如今他还这般待你,可不是要挖了我的心肝吗?”
崔莺儿听着,也不禁落下泪来,她拿了绢帕慢慢拭泪,瞥见那厢她那檀郎忽地转过身大步离去,留给她的那道背影冷漠而又决然,心中骤然发疼,忽地就蹦出一句话来。
可叹她金玉质,却是痴情错付,真真儿是悔不当初!
想罢,整个人都呆住了。崔莺儿愣了一回,目光忽地凄迷起来,真没想到,有一日她竟生了悔意!
渐渐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张孟之牵马而行,他一路走着,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对那秦氏恋恋不舍。与其说舍不下她这个人,倒不如说,他是舍不得她以前待自己的那番情意。
张孟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时候他可比现在清傲多了,脾气也更差,可秦家的人没有一个敢对他吆五喝六,那种感觉……张孟之微微眯眼,虽他不是皇帝,却也渐渐生出了一种令人痴恋迷醉的优越来。
马蹄在三尺宽的石板小径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张孟之面无表情地牵马走着,想起那已经变了副模样的秦氏,不觉后牙槽有些发冷发酸。时至如今他才彻底明白,往事如烟,被他抛弃丢下的,终归是回不来了……
敲响门扇,张孟之将马缰给了那三道巷的看门老头儿,自己大步进了后宅,却在燃起一根红烛的时候,眼前陡然一片漆黑。这黑色太沉太重,仿佛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当初才看不见的时候。
张孟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忙闭上眼用力摇头,去揉捏眼睛,等再睁开眼,才渐渐看见了那一豆昏黄。
等着重影消失,一切又变得清晰可见,张孟之怔了片刻,忽地抬手摸了摸眼皮,心中莫名就生出了一股不安来。
崔县令走进后宅的时候,崔夫人已经被丫头们伺候着躺下了,崔莺儿在旁端汤侍疾,一面低声安抚着她娘亲濒临崩溃的情绪。
崔夫人气坏了,那个寒酸,那个下九流,他竟敢对她不敬,转身就走了,把她当什么了?她可是他的岳母,是县令夫人,难道素日里他读的那些书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崔县令自知他妻室的脾性,忍了这么些年,也渐渐忍气吞声惯了的,进门便温声细语劝慰了一番,等崔夫人好不容易吃了些小米粥歇下了,崔县令带着女儿去了前厅,在椅子上坐下,皱眉道:“他那样的性子分明就跟你母亲差不离,是需要人好好忍着哄着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的,你,你这丫头,可想明白了吗?”
崔莺儿沉默地坐着,好一会儿,眼中忽然坠下泪来。她明白,可却不甘不愿。
自从秦桑那般收拾了张孟之一回,那厮果然不再去秦家聒噪她了,日子眼看着再一次走向了正轨,偏偏食肆里不安生起来。
王家堂屋里,秦桑沉默地坐着,虽说已进初春,寒气乍退,可不知为何,她身上忽然冷得很。
王大娘一旁瞧了她几眼,心中不忍,安慰道:“你嫂子那性子素来直了些,她是说话不好听,也是心里急了,你别怪她!”
怪孙氏吗?秦桑摇摇头:“怎么会?嫂子也没说错,这事儿,确实是因我而起。”
王大娘叹了口气,面色有些晦涩,所谓是民不与官斗,偏偏如今来寻他们麻烦的正是县令的夫人,好在县令是个好的,还略有维护,可前衙事务繁忙,那崔县令又是个惧内管不住妇人的……
“不然,我们把食肆转让了吧!”
王大娘壮士断腕一般地抽气,才刚说出这一句,里间坐着的孙氏便跳了出来,尖声叫道:“不成!那食肆我们花了多少心血才开起来的,现在生意正好,绝对不能转让了。”说着看向秦桑,瞳孔骤然一缩,用力抿住了唇角,眼中似有期盼……
秦桑明白她的意思,那崔夫人针对的是她,也不是那家食肆,只要她肯松手……
“这样吧!”秦桑终是在寂悄无声的沉默里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以后我再不管那食肆了,是好是歹,都由着王家来操持吧!”
王大爷用力磕了磕烟袋,眼皮子动也未动,直接否决:“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