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斜眼瞥他,用轻蔑的口吻说“我不稀罕”,但转念又想,到底如今在一个屋檐下,何苦找不痛快。再者我也不是生性刻薄的人,便不做声,依旧仰头瞧着天,等他说话。 “听傻丫头说,你不记得我了,是么?”他问道,不等我回答又接着往下说,“那我们重新认识一遍吧!我姓齐。” 姓齐?我一下坐正了身子。 对于母亲的族人直到不久前我还怀着满心的好奇。但是他们从未来看过我,连老妈子都不曾提起,只在说起母亲的时候,会捎带着说一句。我只知齐家往上数几代曾是皇亲,后来便没落了,至于没落到什么程度便不甚知之。 我心里隐隐猜测,想必因了我父母的事情,两家闹的不大愉快吧。 不容我多想,他坐下来又接着道:“我和你外祖家可没多大的关系,你不要多想。”然后他说了一个故事,听着未免有些冗长烂俗,但我知道,他也许只是想说说自己的故事罢了,便静静听着。 二十年前,因一起贪墨赈粮的案子牵连出了多少人命,一夜间满朝文武减员小半,好在今上到底仁善,并为因此祸及家人子弟,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小命。 只是孩子的母亲因难产一命呜呼,父亲又因那起子贪心获罪斩首,族中谁也不敢收留一个罪臣之子,几乎饿死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幸亏家中有个帮工偷偷溜回来摸些东西,瞧见他饿的有气出没气进,心里头多少起了怜悯之心。想起家中妹妹妹夫因没有孩子的事情闹的家无宁日,心下想着偷偷抱回去充作妹妹家的孩子,只说从外头穷苦人家抱来的,又有谁知道? 正巧他那妹夫在城中一户人家做个小管事,他知道主家因为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姑娘齐惠,是极喜欢孩子的,便三不五时让妹妹领着去主家面前卖乖讨赏,一来二去也混的主家喜笑颜开。为了更显亲昵,孩子也随了主家姓齐,名安。 齐惠毕竟是十二岁的孩子,家里又没有兄弟姐妹陪伴,自然而然的就与齐安亲近起来。两人年岁差了不少,倒不像平常朋友一般,更好似长辈宠爱晚辈。齐惠对待齐安可谓是无微不至,从吃穿用度到文治武功,样样都安排到了。 一晃五年,大户人家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齐安虽只有六岁出头,齐惠却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虽然没有姊妹扶持,齐惠在苏城却是出了名的闺阁小姐,厨艺女工识文断字,哪一项都叫人挑不出错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再舍不得女儿,议亲的事儿也该摆上台面了。 一时间,齐家的门槛都差点被媒人给踏破,结果挑来挑去,也没有齐惠中意的,倒传出了些难听的流言,再往后的事我都知道了。一年后,母亲终于如愿嫁进顾家,生下第一个孩子两年后便魂归西去。 自从母亲出嫁后,自小便由她照顾长大的齐安再也没有见过她,他规规矩矩地重新做回了小管事家的孩子。母亲没了以后,他被伤心过度的齐家收为养子,重新开始读书练武,依靠齐家的关系安排有了如今的地位,再然后,他便来接我了。 齐安说完后,很久很久,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虽然已经从老妈子嘴里听过最精简的版本,在齐安仿佛抽丝剥茧的细致叙述中,我看到了一个活生生地、有血有肉的母亲。 她年轻朝气,一颦一笑都满是柔情。她奋不顾身地选择了爹爹,即便最后空付了满腔爱恨,她也是绝不后悔的,我想。我能想象到嫁入顾家后母亲的生活,从我这六年的日子就不难猜测。但她是那样富有情感,奋力扎进不被世人看好的火热里,她绝不会轻易否认自己倾心的男子,不会否认诗意的爱恋。 我是那样眷恋着她,如同曾经热切地眷恋爹爹,因此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约齐安也不在意我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捡起一块碎石子,用力扔向前方。石子飞速而有力的打在一棵粗壮的木干上,唰一声换个方向,很快便落地滚动两下没了动静。 好似母亲的过往,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它的短暂。 “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日头西斜的时候,我问齐安。 齐安拍拍手上的泥土,低沉着声音道:“你不该继续那样的生活,曾经你是那么……” 我艰难地咧嘴笑了一笑,“其实我现在也挺像。” “我知道。”他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知道,所以要带我离开吗?我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问了老妈子的事情,“为什么不带着老妈子一起离开?”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人老了难免不愿离开一个呆久了的地方,何况那里还有母亲,她是说什么也不肯走的。也好,就让老妈子多陪陪母亲,她太孤独了。 日头渐渐消失不见,天地从朦胧的暗色转为一片深沉,在这清冷间,我忽然不再为爹爹黯然神伤,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去做。垂头想了很久,我觉得有点冷,正打算回屋吃点东西洗洗睡了,齐安却忽地开口说道:“为什么不问问你我之间的事情?” 你我之间? 我歪头看他,夜色里他黑亮的眸子又恢复了一些神采,如同那日在槿容院一般。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么?”我故作深沉。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免有些好笑,他却认真地思考片刻,笑了,“没有了。”他说。 还有什么呢?无论是七岁那年还是不久前在槿容院中,如今我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不再因为畏惧惶恐而克制忘记,也不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