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夜色很深。结冰的路蜿蜒得很远,悬浮车的灯光在浓稠黑暗里像一颗颗星辰。这时候,世界离他们仿佛很远,时间离玻璃大楼也很远。
叶凡星伸手擦开玻璃上凝结的水雾,他的眼睛在玻璃里倒映得很模糊,宛如水中碧绿的琥珀,衣领的玫瑰花纹被玻璃上水雾凝实的水珠打湿。大部分时候,这位少年君主都有些孩子气的偏执。
“我常常不确定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选择,”他声音清越,“首相先生,为何你笃定我做得对呢?”在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敷衍以对,没有人想为克里莱亚浪费更多的时间,哪怕它还在苟延残喘,所有人都起身离场。只有江云低,独自坐在角落听他说完。
此时,江云低站在一方矮桌边泡茶,动作不算太快,闻言说:“因为他们是错的。就算你做得不对,也不会更坏。”让联盟来接管克里莱亚,还是给叶凡星更多的时间去改变,今天之前,江云低的确十分犹豫过。
但是现在,江云低已经做出了选择。他选择相信克里莱亚的未来。
远处的悬浮车里的灯光一一熄灭,从二楼往下看,像是看一颗颗星辰凋落。
叶凡星笑了笑,这的确是符合江云低性格的回答。到了这时,他才像个真正的少年放松了些,露出真实的笑容,将自己关于克里莱亚改革的想法彻彻底底说了一遍。
江云低坐在后面听他说,室内开着温控,恍惚闭眼间江云低以为回到了学生时代,又在课堂梦中与那个人对坐,在花树下……
但是睁开眼,眼前依然是冷色调的玻璃大楼。一瞬间的落差感并没有让江云低像以前一样难以忍受,听着叶凡星的声音,他感到久违的平静安宁。
窗外落雪的声音很轻盈,像是一片片绒毛飒飒洒落,不仔细听甚至听不分明。江云低慢慢倒茶的水流声和外面的风雪声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叶凡星回头看江云低,茶雾漂浮,首相先生俊逸的眉目沉沉,似乎在思索。茶杯里的水液清澈。
“也许只有你不会觉得我异想天开。”说完了自己的规划,叶凡星扬眉,深刻的五官轮廓在玻璃大楼的灯光下像画框里的人,不等回答,他的话题转得很快,“你在泡什么茶?”
“西山云雾,”江云低跟上少年君主跳跃的思路,维持礼节,温和地说,“味道不错,陛下要试试吗?”
叶凡星走过去,盯着他微笑的眼睛,当着他的面端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没喝出什么味,又喝一口,“有点苦。”
“会回甘的,”不知为何,江云低总觉得这对话好像曾经发生过,他不愿多想,“这是我的茶杯。这里有新杯子。”
“我已经喝了,”少年君主放下他的茶杯,挑衅地笑道,他的眼睛狭长,也就显得比常人更深邃多情一些,“你在想谁呢,首相,在我们对话的时候?”
“什么也没想,陛下,”江云低看着外面的雪,还没有停,“你刚刚所说,我已经思考过,还有一些不足,你说的……”
叶凡星转着茶杯,听他慢慢完善愿景中的蓝图。等到江云低说完,伸手想喝茶润嗓时,叶凡星忽而露出个恶劣的笑,“首相,这杯子我喝过了,你要间接接吻?会不会太直白了?”
江云低顿了顿,没说这原本就是自己的杯子这种无用的话,拿起一边的新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抬头时,叶凡星的脸在茶壶的热雾气里俊美又苍白,带着某种少年人的傲气。江云低心中一跳,突然有些不安。
“你看我的时候,在想你的梦中情人,”叶凡星戏谑笑着说,“但是你不承认。”他笑的时候茶雾散开了些,仿佛从白雾里探出一张冷漠依稀的笑脸,但又似乎不只是冷漠的笑意,他眉头紧蹙。
首相先生低低叹了口气,俊秀的脸上难得有些掩不住的颓废,过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艰难地说,“是我太荒唐了,陛下。也许是我太想念那个梦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很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
叶凡星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忽然涌上来的情绪,在系统的警告声里,他随口笑道:“你甚至没有见过他。既然是年少时的梦,一场泡影忘就忘了,对一个梦穷追不舍,这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就算他真的存在,也许死了呢?”
“陛下,”江云低隔了很久才开口,他低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笑,“如果是别人说这些话,我可能会做出十分失礼的事。别再谈了。”
叶凡星冷冷看着他,“如果我一定要说呢?江云低,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为了一个幻影让自己这么失态,如果有一天有人顶着这张脸让你死,你也去吗?”
“别说了,”江云低自己都惊讶于他的忍耐,他紧紧攥着杯子,年少时为那些梦烧出的一腔爱恨都被剖开,像是被放在日光下检阅,他忍得眼眶都红了,咬牙微笑着,一字一顿说,“陛下,就算您顶着这张脸让我去死,我也未必不愿意。”
叶凡星很久没说话。对于他而言,夏海辞只是一个小世界中的数据,如果早就知道这些数据都有感情,他根本不会来这里。他忽然有些难过。
“江云低,”少年君主背对着窗外的大雪,用难以言喻的复杂的目光看着江云低,“没有用,没有用的。人怎么会为梦中的感情动心?”这只是他的任务,对面只是一串数据。就好像梦里相逢,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他也不会告诉江云低真相。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江云低不想跟叶凡星再争吵,没有缘由地,这让他很不好受,尽管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他尽可能地温柔下来,这是他惯用的外交伎俩,但是现在却多了些真心,“陛下,去睡吧。”
长久的沉默后,桌上的茶已经渐渐凉了。由于温控的阵阵暖风,两人的脸颊耳朵都被吹得发红,仿若微醺。
“不,下楼看雪吧,”叶凡星缓和了语气说,他碧绿的眼睛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以后没有这样的雪,也不会再有今晚这样的机会。”
迎来改革的话,在滚滚的巨轮之下,谁都不得不被裹挟在这场洪流之中往前走。他们不会再有这么轻松的时候。
年少的君主总是一时浪漫一时热烈,江云低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件事,既然他不愿意去睡觉,江云低也不逼迫他。
一路好深的雪,像是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灯光洒落照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楼下的喷泉边上,彩灯光盈盈,叶凡星坐在喷泉的石台边,那些彩色的光稀稀落落泼在他脸上,像是花的影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