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樘座下的几位神君还在四处找我们,不时就见驮着神君的极乐鸟从高空一掠而过,将白云拉成长长的一条。 上界这么老大,恐怕他们还要找上一段时间了。 我们一路向南下寻找新的庇护所,半路就遇到一个烛九阴,他是冒险出来找笙七的。原来打从笙七知道魔域中出了事情,打算出来帮我们之前,就安排了烛九阴一族外逃,他知道一旦他明着对我们出手相助,天宫的火力很快就会瞄准赤水。 那烛九□□,他们已经转移到了一处避难所,虽然地方荒废的不成样子,但方圆千里没有其他神族,他们又分了人马驻扎在东南西北,以便早些发现险情。 笙七怀疑道:“有这样的好地方吗?不会在魔域里面吧?” “不是,在须弥海下面呢。” 真是扎心了。 赤鹿用眼色问我要不要去。我皱了皱眉,原想说不去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这样,几人一路戴月披星,东躲西藏的潜下了须弥海,又走过了鲛帝宫,那地方多少年没人打理了,宫墙屋角四处都缠着被洋流冲而来的巨大海草,上面还爬满了拳手大小的海蜗牛。 应天说,自从鲛族被迫迁去虚境之后,须弥海就空了下来,那之后,有不少水生神族向天帝上书,求把须弥海赐给自己,前前后后有二十几个神族相争,争了五六年,最后谁也没有如愿以偿,这片海始终空着,谁也没能拿走。 海底有峡谷海沟平原高原,但烛阴一族聪明的选择了一座海底的死火山,并将它凿空,躲在了里面,烛阴帝也在其中,他见了我们十分高兴,又是抱拳又是致谢,直说感激卯月英雄救了阿乙。 一见他又发病了,笙七只得赶他去睡觉。 即便有闭气诀,这副身躯依旧不适应海底,对水流温度的感受更是强烈,不管我怎么往赤鹿身上钻,都觉得周身一阵冷一阵热,夜里实在无心休息,就偷偷爬出了火山口,没游几丈远,就看见应天一个人坐在火山下,我正想过去,便见一个人影绕过去,坐在他身后,是笙七。 应天头也不回,道:“你怎么也不睡?” 笙七默了半晌,才敢开口:“看你一个人出来,就过来看看。” 按照以往的惯例,应天本该冷哼一声拔腿就走,但这回他并没有,他回头看着他,目光眺的远,“从我们第一次相识到现在,这中间过去多少年了。” “没多少年。” “我还以为过去很久了。”他沉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忆那时候的事了,对不起。” “不必道歉,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很早就猜到了。”笙七一改忧郁的神情,眼中似含释然,“其实,以前想不通的我也已经想相通了,我接近你不是为了求什么,就是好奇,想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我现在什么样?” “比从前稳健开朗,心思也细腻不少,都很好,只不过,我喜欢的还是那个洒脱不羁古怪寡言的神君,所以见你如今如此,只能说一句遗憾了。” 应天缓缓看向他,二人相视一笑,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坐着,似乎有什么在他们之间消失,又有什么在重新生长。 我从火山的另一面游下去,凭着记忆回到鲛帝宫,里面遗留的物件并不多,余下的家用早已支离破碎,被微小的水流冲出屋,因为失于清理,四处的墙面上也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一眼望去十分恶心。 我走回自己的旧屋,却见门窗是被冰术封上的,厚厚的冰至今未融化,我拾起一块白珊瑚正想砸上去,就被人拉住了手。 赤鹿来了,他在厚厚的冰封上随手一拍,竟轻而易举震碎了冰术所结的冰,又一推,门就开了。 我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独独封了我的房间。” 他却道:“我知道你想家了,进去看看吧。” 屋子里没什么变化,陈列摆设毫无新意,角落里还是堆积了许多别处的用具,就像一个杂物间,只是一旁的桌上,摆着一只人头大小的大法螺。 我用手推了推它,“这是什么玩意嘛。” 却是赤鹿上前弯下腰,贴着螺口听了片刻,突然单手将大法螺托到我耳边,“你来听一下。” 里面先是什么声音也没有,然后传出细微的敲打声,再后来,一个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 公主啊,他们都走了,老身这样老了,真是折腾不动了,以后就睡在后花园了,你若有一日回家,就来看看老身吧。 这一段留言,是宫中最老也对我最好的神官。 我走到后花园,见园中堆积了起伏不平的海沙,一阵水流过去,将海沙的轮廓抚平了一些,露出下面晶莹透亮的一只角,那是一块巨大的冰,冰凝固着一把浮向天空的花白头发。 他把自己冻在了冰中,宁愿睡下去也不要离开这里。 他甚至以为,我还活着。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当年的我有多么愚蠢,为什么明知鲛族要被驱逐,却还可以狠心的视而不见,我自以为,只要把鲛帝宫多年来对我的冷漠无视,加以在全族身上,自己就赢了,可我赢了什么?我想赢什么? 我回到旧时的屋中,靠在已经死去的大蚌身上,觉得浑身都凉透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结局,我到今日才感受到真实。 赤鹿在我身边坐下,他用手拨弄着脚边已经破碎的小海螺,“我爹看着我并不像在看一个儿子,而是像在看一个怪物,他觉得我身上自小所携带的那一股力并不该属于我,它是一种怪力,他对天帝道,若有一日他死了,一定要在我眉间上一只灵锁,以便封住一半的力量,否则我总有一日要生事,成汝发起对九重天的回击之后,他带我参于了两次大战,我受了成汝一鞭,极怒之下杀敌三千,却也伤了几百个天兵,他很生气,把我关在屋中,不准我再参战,在那之后,他很快死在了战场上。” 他微微一停,继续道:“他死后不久,因为找不回躯体,众仙便说他是战败逃亡了,因为这些不公的流言,我一直东奔西走,希望随他出兵的神将能一一佐证,但没人站出来,我去了神魔大战的最后一个战场,眼见爹的血肉已经化成了无数的山丘,我只好挖下了自己的半颗心,当做他的肉心带回天宫,作为他牺牲的证据,因为忙于这件事,我一直没为他的死而感到悲伤,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他,望了一眼空荡的屋子,眼泪才掉下来,就像你现在一样。” 我点点头,“如果我还能救回一些鲛人,我愿意试试看。” 我们依靠着坐了片刻,又觉得久留不妥,怕其他人担心,便起身回死火山。 谁知刚迈出门,便有一支黑影从眼前飞速的闪过,像是一条硕大的鱼,我没当回事,倒是赤鹿如脱弦之箭一般追了出去,待我赶上去,见他独自站在鲛帝宫后不远处的大海沟边,俯视着下面幽暗的海水。 “怎么了?” “那东西游了下去,我记得海沟不会有活物。” 我拉着他往后退,“当然没有,这是鲛族的坟冢,人死后不立坟冢,都往里面投,也许是死人骨头引来了一些食骨的海怪,我们走吧。” 他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下面的确有活物,数量还不少。” 却在此时,胖胖迎面跑了过来,她尚且不适应在水下行走,每迈一步都显得极其吃力,费了老大的劲似的,咬着压根发牢骚:“我都说我走不动了,还让我来,偏让我来,简直是要累死我去!”一抬头看见我们,她便大声道:“你们怎么在这里?快回去吧,我们抓了两条鱼,一条鲛鲨和一个鲛人。” 我们赶回死火山,便见火山内已经被应天的仙术照的四处通明,众人围作一圈,已经把那条巨大的鲛鲨捕杀了,一边分食着鲜肉,一边打量被五花大绑跪在中间的男鲛,他裹着一件海麻编制的黑衣,一尾黄鳞,鲛鳞极小,光泽暗淡,看上去病恹恹的。 应天冷冰冰道:“没想到华樘的细作竟能找到这里,万不能让他有去有回,我看不必废话了,杀了再说。” 那鲛人浑身颤抖,垂着头一言不发。 “先别动手。”赤鹿连忙上前,蹲在他面前,拨开他的头发,“你从哪里来?还有其余的鲛人吗?”他小心看了赤鹿一眼,不回答。 赤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见他不答,便问我,“认识吗?”我凑上前一望,是个生面孔。 笙七道:“这家伙鬼鬼祟祟八成有同伙,刚才我有些饿了,想趁着夜里捕一些食物回来,正巧就看见那条鲛鲨,就追了上去,谁知这家伙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我身后,我就把他一并抓来了。” 赤鹿沉吟片刻,对那男鲛道:“你不说话,放你走是不可能了,在你回答我的问题之前,就暂时留在这里吧。” 谁知那男鲛却冷笑一声,“我本来也回不去,还怕你们不成!”他又不说话了,更不祈求谁,后来索性连眼睛也闭上,视死如归似的。 赤鹿将他定在角落,对我使了使眼色,我便上前去套他的话。我贴着他坐下,他立刻睁开眼睛,乜斜着瞪我,又把双眼闭上,“要杀要剐随便你们,离我远点就行。” 胳膊相互贴着确实不合适,我挪开了些,“你饿吗?” 他猛然睁开眼,“你说呢!” 那条鲛鲨的肉已经被分尸的所剩无几,我只好把鱼骨抱来,抬到他嘴边,“你嗦一口吧,上面还有些肉丝儿什么的,解解馋也好。” 他真的饿急了,张口咬在鱼骨上,奋力磨了磨牙,谁晓得一使劲,蹦了一颗牙下来,他哭了起来,大颗透明的鲛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我以为他是疼坏了,他却道:“想想从前,这等粗糙的下等鲛鲨肉,都是被我拿来当作捕食的鱼饵的,没想到现在连求也求不来一块。” 他这模样实在可怜,更不像是华樘的人,至少这样脆弱的人做不了细作。 这时赤鹿回来了,他手中捏着一只深海大鲍,送到男鲛嘴边,可他又不肯吃了,戒备道:“你是不是下了毒。” 赤鹿面色一沉,转手把大鲍递给一个烛阴氏的小孩,“你吃。” 男鲛喊:“我吃啊我吃,有毒我也吃,好歹做个饱死鬼!” 吃完之后他又得寸进尺的喊饿,赤鹿阴着脸出去给他觅食,他到这时才放松警惕,问我:“你们不是天宫的人?” 我道:“如果我们是天宫的人,还用躲在这死火山内吗?我们也在躲天宫的人,你不如就和我实话实说了吧,你刚才说回不去,是指回不去哪里?” 他真是嘴硬,还不答,我只好道:“知道鲛帝扶青的女儿吗?” “你指哪个?” “就是最臭名昭著的那位。” “那个蹲过牢狱的?” “对。” “还遭雷劈过的?” “嗯。” “好不容易嫁给天帝,又有了别的神君的孩子,从龙坛跳下,害的我们鲛族受尽牵连的那个?” “……” 他抬起头,“知道,我一直想揍她呢。” 我咽了咽口水,“是我呀。” 他一愣,与我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视,最后把腰挺直,低下头,“公主,我刚才说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