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吴举起粗略包扎过的臂膀,姜有怀眯眼打量着,笑容晦暗不明道:“这太监的血既有如此奇效,即日起便去方士那儿应卯吧。”
解堤唱喏一句:“陛下惜才!”脸上快意难当,在姜祁簇身上来回扫视。
皇帝追求的无非是长生不老,叫闻人吴一个底层太监上方士那儿,打的却是拿他血试药的主意。
姜祁簇暗自攥紧了拳,他想起很多年前养过的那条小狗。小白狗活泼爱动,窜进院子里,不慎扑在了解堤身上。
当时解堤不过是裤腿粘了几缕狗毛,他一抖眼梢,身后的干儿子就将小狗高高拎起、重重扔下。
后来解堤舍弃了那个干儿子,一面伸手搀扶跪在地上的姜祁簇,一面温声劝慰道:“五殿下,这确是咱家没管教好下边人,您是有孝心的孩子,今个入宫的宗亲里不乏老饕,也算是误打误撞……”
姜祁簇最终只得了碗狗肉羹。
他怜惜闻人吴,正如怜惜那条小白狗。场上的皇子伴读与宗室子弟正角逐着唯一的球。
球冲这边飞来,皇帝站在华盖下,周围人自是挺身阻拦。在盛烈的阳光、扬起的尘土里,姜祁簇轻松地勾住球——动作间伸展的臂肘却无意间撞上闻人吴的后背。
闻人吴一个踉跄,心中一寒。两人早商议过,若有肢体接触即视为动手。
这举措本该发生在筹备周密的刺杀行动中,万不该出现在此时。闻人吴被姜祁簇一推,离皇帝更近几步。
他袖袋里有暗匣,里边有精微弩机、飞镖与刀片,杀了姜有怀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
姜祁簇双眸晶亮,目不转睛地望向闻人吴。
闻人吴与他对视须臾,悄然偏移目光。在解堤了然的神态中,他岿然不动,只是珍而重之地奉领了皇帝指派的“好差事”。
姜祁簇的神色在顷刻间寸寸变冷。他蓦地开口,像尖镐击碎浮冰:“还望阿父能收回成命,这小太监……另有他用,怕是不便去炼丹房。”
闻人吴本压低了头颅,在注视着华盖投射在地上的阴影,视野的边角是解堤的鞋履,这位西厂厂公足蹬绣金黑靴,玄色曳撒下飘晃着一截朱红的内衬。
曳撒逐渐拉近到眼前,解堤锐细的嗓音自闻人吴头顶响起:“五殿下,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奴才,可不敢让此人离间了您与圣人的情分……”
“厂臣不也是阿父的奴才么?”姜祁簇语调冷冷,夹冰掺雪道,“僧客也说过,此人的血除了‘压煞’别无他用,他还是阿父先前特意留置给庄嫔娘娘的,现下褫夺了去,厂公就没顾念过娘娘或许会不习惯?”
“哎呦喂,咱家说错了!”解堤立时虚扇自个一耳光,“陛下,五殿下长大了,心中早有自个的主意啦。”
“……放肆!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还是一身蛮夷气!朕是这样教导你的吗?”姜有怀丢出一个茶盏,溅碎在姜祁簇脚边。
场上众人皆听闻此番大动静,一时不知要不要继续击球。
“儿臣虽辱没了阿父的颜面,未尝没有为您着想的意思。忠言逆耳,您怎可罔顾庄嫔娘娘肚中的孩子!”
他这话说得太招人恨了,那是明晃晃的没脑子。一口一个庄嫔娘娘,表现得比皇帝还关心这个孩子。
闻人吴并不觉着对方真是个胸无城府的,他这样顶撞皇帝,除了搞臭庄嫔的名声外,对自身并无助益。
“好……好,你是长进了!朕看你还得学学体统规矩……”
姜祁簇脸上缀着汗珠,自眉梢流经眼角,凝结成基调悲哀的眼泪状水滴。
他在众目睽睽下被老子给训斥一通,却仍是个八风不动的糙皮脸。只是口称“儿臣知罪”,一边跪在闻人吴旁边不停叩首。
姜有怀到底不能拿亲子如何,只好当场责令姜祁簇“无事不得随意外出”,变相地禁了他的足。
随后仿佛兴致被败坏殆尽,姜有怀起驾回宫,熙熙人群捧着各式驱暑物件,伺候他坐舆轿。
解堤颇识眼色地驱散了一干少年郎,众人早被暑气蒸熏得不像样,自是摘下头盔告假出宫。
如此这般,偌大的箭亭,不一会就只剩下跪在地上的二人。
直到此时,姜祁簇才拧眉责问道:“你离他几步之遥,平日里又难以面圣,方才为何不动手?”
闻人吴适才承受了姜祁簇的一力袒护,心中涟漪微动,此时便只是垂眼答道:“殿下刚才的心乱了,必不能成事,是以奴才不愿做无谓之举……”
“啪!”
伴随着风声,姜祁簇抽了记又脆又响的耳光,他双手死死地挤掐着闻人吴的面颊:“不能成事,好一个不能成事!我心中自有决断,叫你去死,你就踌躇不前了!”
闻人吴丝毫不见伤怀,在心底里暗自多添上这一笔账,照旧是冷静地环顾四周,看有没有番子撞破二人间的关系。
姜祁簇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恍似在寒冬腊月里饮冰啜雪,骨头缝里都蹿生着一股子凉意。他所欣赏的、他所珍视的,多年来没一个能长久留存。
美好的事物向来不愿停驻在他身侧。姜祁簇晃神间觉得眼前林涛耸动,他站在山林中央,周边松叶飞旋,飘转着飘转着——
他拥住闻人吴,对方既然不想暴露,他偏要让对方如履薄冰!留不住的东西莫若自己亲手摧毁。
闻人吴被他紧紧锢住,眼睫抖落着垂下头,在此之前他鲜少与人有如此纷密的交汇。
“……你为何不能像稍垂一般,衷心待我呢?”
“稍垂是谁?”
“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