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流行一种丝绸,这种丝绸在不同的光线下会显现出不同的色彩,日照下金光熠熠,月光下银光闪闪。为了取这种丝,桑女需要悉心养蚕三月、在蚕蛹刚结成中的时候烫死里面的蚕、然后迅速抽出蚕丝。高温烫坏了桑女的素手,因而它在民间也被称为“桑女绸(愁)”。 如今这“桑女绸”制成的衣裳就穿在少女的身上。只有青春娇美的身体最配这样的丝衣。世间美好,一如青春,一如丝绸,形容美好,实质脆弱,过程残酷。 丝萝被染成了玉色,极轻,极薄,衣角裙边甚至还镶着一颗颗玲珑的珍珠,温柔、暧昧得像情人的呢喃。昨夜在她身上留下的黏腻倒是像被人提前清洁过,可她透过那层什么也遮不住的纱看到身上星星点点的红痕,夜里的景象就再一次浮现眼前,就像是心里飞进了一只恼人的蝴蝶,她越是急于驱赶,就越是搅得方寸大乱。她双手下意识捏住衣裳,稍一用力,就在美丽又脆弱的丝绸上留下了几个破洞。 房门紧锁,帘子将阳光尽数挡在窗外,室内像极了黄昏时的光景。瑰意像往常那样下床,可没想到下半身整个发软,两天腿不像是自己的,没走几步竟“噗通”摔倒。她勉强站起来,沙哑的喉咙里吐出两个字:卓、潜! 打开帘子,阳光刺眼,原来已日上三竿。 这就是少女嫁人后的第一个早晨。 少女嫁给了她最爱的人,在一个不好的时候,以一种不好的方式。但也有人说“最好的永远是没有得到的,亦或是已经失去的,但我感到快乐的每一刻,都是永恒。” 梳洗完毕,瑰意打开衣橱:衣橱分四层、五栏,按颜色、季节区分,粗算下竟有百余套衣裳。便是随意挑选的粉襦裙的剪裁也十分服帖。梳妆台也是如此奢华,白玉、翡翠、金银、檀木应有尽有。可见卓潜在来到皇城后,不,甚至更早,就开始准备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他一早就料准自己能得到瑰意,哪怕那时瑰意根本没有爱上他,哪怕八字还没有一撇。 卓潜有时表现得料事如神,但瑰意知道这根本不是料事如神,而是他会竭尽全力让未来变成他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她心中蹦出四个字:预谋已久。 门外的侍女恭恭敬敬地唤她“意娘子”,说午膳已准备好,随时都可以用膳。 在用膳前,瑰意决定先在王府中走动一下。那几个侍女应该是得了卓潜的特殊指令,无论她说什么,这些侍女都点头应着。她散步不许任何人跟着,她们就绝不跟着;她无视尊卑直呼“卓潜”姓名,她们也充耳不闻;就连她说一刻也不想在王府待着,她们也会十分体贴地问她是否需要准备行装。 “你们不怕我逃了卓潜迁怒你们?” “殿下吩咐过了,意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瑰意本该想到面对卓潜她根本没有任何优势,就算逃得出王府,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行至花园,水池微漾,鸟语花香,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瑰意停下来,低头看向小池。记得四妹最喜欢的一件首饰就是那银质的璎珞项圈,下面拴着几个银铃铛,走动时会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为什么会传来铃响呢? 远处盈盈走来一名白衣少女,肌肤若雪,绰约若仙,玉容上带着完美无缺的微笑。那般世外仙姝、不染尘世的美人,瑰意平生只识得红颜一人。 仙子柔声说:“好久不见,瑰意姐姐。” 那铃声不是幻觉,正是红颜脖颈上的璎珞发出的。“红颜戴的璎珞真好看。” “这种璎珞最适合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子。再小一点的女孩儿静不下来,丁零当啷得好不烦人,戴在年纪大的女人脖子上,又未免显得太稚嫩。” “确是这样。记得上次见到红颜,红颜并未佩戴任何首饰,今天倒是专门以璎珞配白衣,脱俗、雅致。” 红颜目光渐深:“红颜佩戴璎珞倒不是为了搭配白衣,而是为了见瑰意姐姐而配的。红颜斗胆猜测,瑰意姐姐应该对这种璎珞……格外喜爱吧?” 不知为何,瑰意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就好像有一股极其刁钻的寒气,顺着喉咙,慢慢地攀援上来。 “瞧瞧,自瑰意姐姐看到红颜的第一眼开始,目光就没离开过它。你说,红颜将它送给你可好?”说着,红颜便摘下璎珞,顺势要给瑰意戴。 瑰意匆匆后退一步,“不用。” “瑰意姐姐怎么会不喜欢?莫不是嫌这铃铛声聒噪了吧?好罢,这璎珞不要也罢。”红颜转眼将璎珞一扔,银色的璎珞在空中划过,发出清脆的铃响,它落于水面,缓缓沉入池塘,漾出几圈涟漪。 瑰意不禁“啊”地叫出声,仿佛这璎珞就是四小姐的化身,刹那间,心底里那股子阴郁、恐惧掐住了她的喉咙,令她近乎窒息。“红颜!” 红颜无辜道:“不过就是一串璎珞,既然我们两个都不喜欢了,丢了不好吗?” 瑰意似是突然醒悟,怒视于她,“你究竟干了什么?” 红颜用商量的语气:“瑰意姐姐这样问红颜就真的不明白了,要是扔掉璎珞让瑰意姐姐生气,这就命人打捞上来可好?” “你分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红颜,王家的人命,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由于超过六个时辰未进食,脾气一提上来,瑰意的脑袋就开始发晕,摇摇晃晃得站不稳。 红颜走过去扶住她,目光淡淡扫过她的颈部露出的肌肤上那淡粉色的痕迹,“瑰意姐姐昨晚累坏了吧?红颜扶你先去吃点东西再说。至于王家的人命,红颜也听说了……” “别装了,你见过王瑰如。”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如果没有见过,红颜不可能正巧戴着一串与王瑰如最喜爱的璎珞那般相似的银铃璎珞、正巧戴着这串璎珞来见她、还“巧合”地将璎珞扔进水里。 “王家四小姐先前不甚失足溺水而亡,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可惜了。红颜虽不曾见过四小姐,但料想她生前应是和瑰意姐姐一般貌美。逝者已矣,还望节哀顺变。” 瑰意虽然不想以恶意来揣测别人,但直觉在这一刻明确地告诉她,红颜一定话外有话,而那条璎珞,就是故意带来的引子。“红颜,若你与我四妹的死无关,不妨对天发誓——” 红颜婉言拒绝,“红颜是不会发这个誓的。说实话,王家与红颜毫无瓜葛,站在红颜的立场上来看,发这个誓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你若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发誓?” 红颜淡淡道:“红颜只听命于朗之哥哥,是下属而非下人,瑰意姐姐有什么权力逼红颜发誓呢?” 瑰意冷道:“那待卓潜回来,我大可让他命你发誓。” 红颜依旧扶着瑰意在花园里慢慢地走,发出了几声轻笑,“其实,发誓本没有意义。就算我是溺死四小姐、泄密气死老夫人的凶手,朗之哥哥也不会杀了我为他们报仇。瑰意姐姐信不信?” 瑰意觉得以前自己瞎了眼,竟将一个心机深沉的西风楼密探当做一个一如她的外表那般纯洁无瑕的少女。“杀人者,岂能不受制裁!”况且他答应过她,一定会查出真相。 红颜贴近她的耳畔,两人姿态亲昵,宛如两个真正的闺中密友,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瑰意后背一寒:“王家死的老夫人与四小姐是你的亲人,却不是朗之哥哥的亲人,甚至于说他们对朗之哥哥一直冷眼相待,恐怕……连熟人都算不上。瑰意姐姐当真觉得他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而杀一个可以给他极大帮助的、忠诚的下属吗?” 瑰意瞋目切齿,双唇微颤,“这么说,你承认了。” 红颜幽幽一笑:“瑰意姐姐的想法,红颜无法左右。” 红颜虽没有一句话承认是她杀了人,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呼之欲出。 “就是你!你今天特意来跟我说这些话,岂非是在示威?”瑰意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撕裂。“四妹与祖母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死他们!?” “王四小姐是深更半夜,在去老夫人房的途中自己失足落水,而老夫人更是在听闻四小姐的死和‘兄妹’私.通的双重打击下吐血而亡。前者的死怪她命不好,后者的死……你的责任可能比红颜要大。无凭无据,瑰意姐姐可不能冤枉红颜呢。” ——她没有证据,更奈何不了红颜。红颜的眼神带着几分嘲讽,几分狡诈,几分骄傲,瑰意此时在心中几乎已经确认无疑。如果不能为家人讨一个公道,还能算是个人吗?想到此处,瑰意心中杀意骤起,点秋扇出袖,怀着对她最后的善意,厉声问:“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究竟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家人?” 红颜脸上的笑容愈发畅快,做出了“是”的口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就算知道了真相你也什么也做不了。你以为,卓潜会帮你报仇吗?” 瑰意气得牙床直颤,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道:“我倒要看看,我若杀了你,卓潜会不会替你报仇!” 红颜的瞳仁蓦地放大,似是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可欺的瑰意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却依旧做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道:“瑰意姐姐这幅样子,红颜好害怕。” 瑰意再也控制不住满腔怒火,挥扇直取红颜咽喉。 就在扇沿要碰到红颜的肌肤的那一刻,不知何方忽然飞来一粒石子,打偏了扇子。 瑰意再次出击,这一次,扇沿的刀刃划破了红颜的脸颊。说时迟那时快,花园中忽然出现了两名侍卫模样的人,一人抓住了瑰意的一只胳膊。 红颜捧着脸颊,眼中含泪,声音凄楚:“瑰意姐姐,就算你厌恶我、想把我从朗之哥哥身边赶走,也不该毁了我的脸啊……” 侍卫看向瑰意的眼神已多了几分鄙夷,维持着表面上的恭敬道:“便是晟王殿下、西风楼楼主在场,也不会允许小姐这样□□星主。瑰意小姐,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