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将朱樱送到驿馆外,暮色已深,两旁檐下灯笼摇曳,街道上空无一人。 “王大人请回吧。”朱樱踏上驿馆的台阶,指间拈着那枚淡黄色的长刺,在灯影下细看。 这硬刺有一寸来长,淡黄颜色,透明质地,细看去上面有一道道横纹。 “不该啊……”朱樱将硬刺包在一方帕子内,随手扔在袖内,心中暗暗疑惑,难道这年头已经有仙人掌了么? 正要走进驿馆,脚边落了一枚细石子,朱樱顿住脚步,转身面向街道。 “阿颜。”苏芥缓步走到她面前,摇头道,“不是叫你不要救么?” “……我做不到。”朱樱皱眉,“分明有办法救他,为什么不救?袖手旁观者,亦是杀人者!” “是么?诸位医师皆不敢用峻药医治,为何我就要救?你这话,留着明日去太医院骂王院使,也不迟。”苏芥拉起她被夜风吹到冰凉的手,合在掌中暖着,温柔地看着她,声音却凉凉的,“我们杀的人还少么?你仍在意多一个两个?” “情非得已,我自然怀愧于心。”朱樱定定看着他,末了道,“你不会明白。” 苏芥一笑,揽着她的肩往驿馆内走,“我明白,你说过的,自己反倒忘了么?” 她说,她最见不得那些实验室里的小老鼠和大白兔被无辜处死时那种不解的神情。 她并没有怀着丝毫恶意,也没有什么必须的理由,却不得不亲手杀死那些小动物;她并不想去折磨它们,却要将它们毒倒再救活,末了再处死。 这一双将要去救人的手,在能够救人之前,早已满布血腥。 现代医学的仁慈之处,不过是将试药的痛苦转嫁到实验动物的身上,不过是让为医者去遮蔽那些尸山血海,好教普通人再也看不见罢了。 赋其生,让其死。连神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人却总能理直气壮地做这样的事,真是奇怪。 朱樱穿过庭院,望了望对侧屋中的灯影。 她与乌莹暂居驿馆,住在对院,乌莹极少踏出驿馆,也从没去潜洲探望过那苏图。 苏芥推开门,点亮烛火。 “你今日去潜洲了?”苏芥掩上门。 “对,我见到那苏图了,他很好。”朱樱坐下来,摊开手,手中纸条已被揉成一团。 她将纸条细细展开,那个“不”字依然清晰可见。 “雄英那孩子……”朱樱将纸条送到烛焰上,轻声道,“就算他本就活不长,你也不能……” 她蓦地顿住,抬眼看着苏芥,霎了霎眼:“你……亦知道,他本就会早夭?” 摇曳的灯火下,苏芥点了点头。 “不可能。”朱樱探身到他面前,连连摇头,“不可能的。除非……” 苏老神医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苏芥了?他告诉苏芥如今的皇长孙会病死,太子也会病死,甚至将来燕王会夺位?那也太…… “师父告诉我了。”苏芥印证了她的猜测,“师父年纪大了,不可能亲自奔走,而你虽心里清楚,却每每优柔寡断,他不放心你。” “你也觉得我做不好?怎么可能!”朱樱霍地站起,气鼓鼓地拉开门,“我不会插手的,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老头子疯了,我要去找他。” “阿颜。”苏芥叫住她,“你不必对那些事守口如瓶,我们可以一起承担。” “可你不该知道。”朱樱背向打开的门,夜风从外灌入,吹起她的衣袖。 残留着寒意的西风将烛泪吹到冻结起来,火焰上炸开一个灯花。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既定的命,但我相信万物在一个适当的规则之内运行。”朱樱紧紧攥着门框,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在寒风下又冻到通红,“在这个规则之内,你不该知道那些事。” “可你太犹豫了,这足以让你错失掉许多机会。”苏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搂了她进屋,轻轻阖上门。 朱樱将头靠在他肩头,轻声道:“可你会铤而走险,不止一遭。” 一个太犹豫,一个太大胆,从前意见相左时,也不是没有吵到天昏地暗的时候——只是现在她不再愿意争吵,苏芥也惯于让着她几分了。 “那我答应你,这次不会如此。”苏芥握起她的手,覆在胸口,见她神色漠然,拍了拍她的肩头,“怎么,不信?” “你翻悔比翻书还快,我信你才有鬼。”朱樱甩脱他的手,推他往门外去,“空说无凭,这事往后再说,你现在先回去,别待在我这儿。” 苏芥站在门外,并不走,“明日,若东宫来请,你仍要去么?” 朱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孩子本不该在此时死。”朱樱摇头,“你师父隐约记得谁会死,却怎比我知道得清楚?” 她详详细细地翻阅过史书,虽记忆有些混乱,但这些日子以所见所闻与记忆相印证,已理清不少事情的先后。 譬如皇长孙朱雄英,两年后才会病逝。 苏芥委实多虑了,她的确不打算干预任何事。 “好,我相信你自有分寸,我不多问。”苏芥接过她递过来的斗篷,又问道,“我想知道,你看那些人时,会尤为怜悯么?” 会因为知道谁会寿薄祚短,谁又能长命百岁,因而特别怜悯照顾那些薄寿的人么? 朱樱摇头,她不喜欢用那种目光去看旁人。各人的苦乐,唯有自己才能明白,不必她去一味怜悯。 “那么……”苏芥又道,“阿颜是觉得万物普同一等,不论寿数深浅,命数如何,都要认真对待。” “不错。就算我能预知有人明日会因天灾而死,但他今日病重危急,我仍要救他;就算我知道他明日自然会好,但我今日见他患病痛苦,也仍要救他。”朱樱答道。 人力终究有所极限,诸般行事,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尽力心安吗? “我知道了。”苏芥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阿颜心善。学不来旁人的手段,就不要学了。” 朱樱看他走远,赌气轻轻踢开脚边的石子。 “颜妹妹。”乌莹从一旁长廊中走来。 朱樱不知她在,下意识后退半步,“乌莹姐姐……” “我方才听到你回来了,因此过来看看。”乌莹笑笑,提起食盒,“你还没吃过饭吧?这是应天府有名的桂花糖芋苗,还有松香鸭油烧麦、盐水鸡、花生豆腐脑、香干马兰头,一起吃饭吧。” “好……”朱樱低下头,想到苏芥忙了一整日,到这时也未吃过饭,却被她赶了回去,还要冒着寒风回太医院,心中十分愧疚。 第二日,朱橚果然又来拉了朱樱去东宫探病。 继妃吕氏接待了他们,一旁侍女抱出已经苏醒的皇长孙。 那孩子依然病恹恹的,一双眼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我看看。”朱樱接过病孩子,拉起孩子肉乎乎的指头,对着光细看。 朱橚凑在一旁,问道:“这是看什么?我看王院使那日是诊脉的,小儿脉细,故只用一指便定三关。” 朱樱将孩子交还给侍女抱进去,向吕氏道:“已好许多,这几日清粥养着便是,或依着王院使的方子,清补几日便好。” 吕氏向她笑着点头:“高昌妹妹精通医术,比老五这个天天嚷着要学医、到现在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来的强多了。” “谁说的?还不是老爹不让我学?!”朱橚急得跳脚,“总有一日我要叫老爹看看,我怎就学不好医术了?” 左右他今年就要去开封,从此后离应天不下千里,他就不信还有人能管着他。 简直就是鸟出樊笼,鱼归海渊,再无拘束,光是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 “五哥。”朱樱起身,向他招手,“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看手指,而不诊脉么?” 朱橚立时安静,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朱樱摊开手,伸出食指,依次点过三道关节,“这叫做三关,从手心向外,依次是风关、气关、命关,食指上的这条脉,或深或浅,或长或短,都能用于判断小儿疾患深浅。” 朱橚眨了眨眼,努力做出听懂了的模样。 “有医家归纳说,浮沉分表里,红紫辨寒热,淡滞定虚实,三关测轻重。”朱樱说完,见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皱起眉来,又道,“只有小儿才看得,长过十岁,就做不得数了。” “这是哪个医家说的,我看了那么多医书,怎没见过?”朱橚追问道。 “那是你看的还不够多。”朱樱抿唇一笑。 说话间,另一个小童子跑进来,依偎在吕氏身边,指着朱樱道:“母妃,就是这个姑姑给我治好了手指,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阿贰,你又怎了?”朱橚摸摸小童子的脑袋。 “是被仙人掌扎了吧?”朱樱拉起他的小手,手指上依然留着一个红红的小洞,但已不肿了,“顽皮去碰那遍身都是刺的东西,可吃了苦头了。” 吕氏赧然笑道:“先前哪个宾客当稀奇东西送来,说是叫什么‘观音掌’,大约和高昌说的仙人掌是一样的意思,这东西西域来的,浑身都是刺,半年不浇水也不会死。昨日没看好他,就被那株东西扎了。” “那株观音掌还在吗?”朱樱问道,“常看书上说,却还没见过是什么模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