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臂罗汉石惊天果然大怒,正要动身。忽止步说道:“南佛现专和秀山派人作对,吾等要图报复,也不必非要处置慕容昭良。只要是道教中人,不问男女老幼,吾等遇到,即刻出手教训。南佛那个老鬼,实在难惹。从不曾听说有人讨了他的便宜,并且又没一定的住处,找寻也极不容易。但他徒弟虽少,党羽却是很多。吾等将之朋党,能做翻几个就多做翻几个,使那个老鬼得知,也气个半死!” 罗玉章道:“弟子原也是这般打算,就因他们人多势众,恐敌不过,弄巧成拙!师叔也没一定的住处,临时想求您相助一臂,也是无处可寻。” 石惊天道:“有为难时,不待你来相求,我自会前来助场!” 罗玉章知师叔的武艺,在秀山派中无人及得。虽远隔数百里,他亦可朝行夕至。并精通易经八卦,千里之外的吉凶祸福,一捏指便知端底。相信他答应来,临时是不会失约的! 石惊天去後,罗玉章便随时随地,存心和道教中人作对,只苦没有适当的机会。自从收下方步彤这个徒弟,心中十分自得意。 方步彤也肯下苦工研练,不消十年已尽得罗玉章真传。终日装作叫化,到各处硒盘子,做眼线,探实有够得上下手的富户,夜间就去劫取。 不过罗玉章这种人,比较绿林中强盗的本领自高出多。就是举动也比较分明,虽都一般的劫取人家财宝,却有许多禁忌,不像绿林强盗似地见钱就要。正正当当的商人,拿出血本做买卖,便赚十万八万,他们做独脚强盗的,连望也不去望。读书行善的,和务农安本份的人家,不问如何富足,他们也不去劫取。有时不曾探听明白,冒昧动手劫了来。事後知道劫错了,仍然将原物退回去。平日所劫之财物,总有一半用在周济贫困上头。所以江湖上称他们这种强盗,也加上一个侠义的名目。 那时两浙路的绿林中,没一个不知罗玉章的,也没一个不敬服的。所以钱塘江的水盗,大家呼为大哥的胡子刘元,和夸破天何斌,劫了方步彤的镖银。罗玉章一去讨镖,立刻便全数退回。 至於夸破天何斌对护船兵士说的那番话,不过是自己顾及面子。有意把对手的本领提高,才显得自己被断掉一条臂膊,不是败在没本领的人手里。 後来罗玉章去讨,刘元等人知道既有他出头,镖银不全数退回,是不行的。只说是看那刀的分上,退还一半;看罗玉章的情面,退还一半。这是他们江湖上做顺水人情,结交有本领人的一种手段!就因这回事,罗玉章对於胡子刘元、何斌一干人,萌发一种好感,结成异道的至交。 且说方步彤医好唐禹哲之後,作辞出来。心中甚是高兴,暗付:“这番道教中人的短处给我拿了,看你们如何嚣张!你们道教中人,常自夸义侠,能救困扶危,不侵害良善。却用碎骨钉打死打伤这麽多农民!两府百姓相争码头,与你们何干!农作之人,又岂是你们当剑客的对手?一霎时,教无辜农民竟死伤几百,问心如何能安?道理如何能说得过去?但不知这事,是哪一个没天良人干出来的?我且把这人查明出来,再由师父出头,邀请江湖上豪杰,评评这个道理。” 边想边四处打探,走到郑家坪时。仍装作叫化,挨家窥探。闻听家家户户谈论,都是说齐二愣子,倒有一个这麽英雄的义子,能替新安人争气。我们这回,本已输的不可救药了。亏得这齐河来找父母,不知他使的甚麽神通。只见他将衣一掳,两手一扬。那些临安蛮子,自会一个一个的纷纷倒地。听说魏大勇已亲到齐二愣子家,看这齐河去了。 大部村民言语,皆都如此。方步彤正想去齐二愣子家,看这齐河究是怎麽一个人物?忽见迎面来了一大群人,前面是几个壮健农民。中间一个体格魁梧气度英武的汉子,年纪约在五十以外。右手挽一个丰采韶秀,态度雍容的美少年。边走边谈笑着,全都一副得意的样子。後面跟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也是农民模样,相貌慈祥和蔼,一望就知道是个很老实的人。笑容满面的,和最後几个壮健农民说话。 方步彤佯装无意的站在路旁,心里已料定那五十多岁的汉子,必是百姓口里的甚麽魏大勇,少年就是那使用碎骨钉之人。这老头不待说,是齐二愣子了。等一群人走过,即回身缓缓尾随。少顷,到一所庄院,大伙全走进庄院。 那庄院的形势不小,约有七八十间房屋。四周树木丛密团团围住,和一座木城相似。进庄门的一条道路,鹅卵石铺成。两旁并排栽数十棵伞开一般的杨柳,倒是一户富厚人家气派。 方步彤暗道:“这麽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倒看不出有如此狠毒的心肠!看他气度举止,就可断定是道教使暗器的弟子!不过,我曾听得师傅说:千手真君平生只有两个徒弟,年纪都有数十岁了。而花清更不许他的徒弟再收徒弟,这小子决不是这一派的弟子。我何不趁此去试试他的本领,看是怎样?”想罢,向庄门走去。 刚跨进大门,便见齐河在前,魏大勇在後,满面堆欢的迎了出来。 齐河拱拱手,开口说道:“小弟虽是肉眼,却能认出老哥是个非常人物!请不必再以假面目相向,小弟今日借花献佛,敬邀老哥到里面,痛饮几杯!” 方步彤见他这般举动,心中大吃一惊,正待思索如何掩饰。 那魏大勇也走来一揖到地道:“我本是一俗子,不识英雄!承郑公子指示,才得拜识山斗!倘蒙不嫌简陋,请进去胡乱饮几杯薄酒。” 方步彤已知再隐瞒不住,不进去倒显得胆怯!便也拱了拱手道:“知道两位在郑家坪,替新安人建了大功,将临安的小百姓,杀了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临安那些该死的小百姓,不知回避,应得受这般惨劫,死的不齿!我特地前来贺喜,也正想讨一杯喜酒喝喝!”说完,进了庄门。 众人将方步彤让进厅堂,里面已摆好了两桌筵席,魏大勇欲推方步彤首座。 方步彤指郑少琪哈哈笑道:“他才是应当首座的!我有何德何能,敢当这般敬意?刚听老兄称呼郑公子,他尊姓郑,我是知道了。还未请教台南,是怎生个称呼?” 郑少琪闻听言语这般轻慢,又瞧他这种疏狂的态度,心里有些纳闷,不知方步彤是种甚麽来意?刚在路上遇见方步彤时,虽看出是一个有本领人乔装。却想不到是和道教有宿怨,特来寻仇的。 只因他在太极洞,年数虽不算少。然从不曾听师父说过,与秀山派有嫌怨的话。 但秀山派的石惊天,败於东皇莫离之手。在秀山派中,以为是莫大耻辱。而在道教中,并不当作一回事。南佛慕容昭良救宁武之妇出来,鹰翅拂伤端木素素。罗玉章更以为是有意来欺侮秀山派人。在道教中,也无人将此事放在心上。 所以郑少琪绝末料到方步彤,是存心来和自己作对的!既没想到,便以为此人的轻慢疏狂是其本性。江湖上有本领之人,性情古怪的很多,不足为奇。当下仍是很客气的直说出自己姓名,和这番助阵的原由。并表明自己因没有杀人的心思,才用碎骨钉。原只打算使临安人,略略受点儿轻微的伤。不料自己这边的农民,得胜就反攻起来一些儿不肯放松。及至自己去抢锣来打,已是死伤的不少! 方步彤仰天打一个哈哈道:“这只能怪临安人不中用,郑公子一时高兴,和他们开开玩笑,他们就承当不起!而且死伤的近百人,至今还没一个知道是受公子爷的恩惠呢!” 郑少琪闻听,估料他是想来替临安人打不平的。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回道:“你是那里来的?怎这般不识抬举!公子爷便杀死几百人,与你何干?由得你当面抢白!你姓甚麽?有本领,替临安人打不平,尽管使出来。吾若惧怯,也不算好汉!” 方步彤仍是笑嘻嘻的,点点头说道:“了不得!好大的口气!公子爷想杀人,莫说几百个,便是几千几万,也只怪那些人命短!你又不曾杀在下,自然无干!我是一个乞丐,怎敢说替临安人打抱不平,在你面前使本领,敬请莫怪!乞丐那有姓名?更如何识得公子爷的抬举?” 魏大勇见二人说翻了睑,心里也有些恨这叫化,竟像有意欺侮郑少琪,专说些挖苦讥嘲的话。虽曾听郑少琪说这叫化,是有本领人乔装的。但看了这形容枯槁,肢体不完的样子,并不大相信没看走眼。以故同郑少琪出来迎接时,直说出自己不认识,因郑公子是这麽说,才肯出来迎接的意思来。此时见郑少琪发怒,也正色向方步彤道:“彼此都是初会,大家不嫌弃,客客气气的,也算是朋友结交一场。” 方步彤不待他说下去,已双手抱拳打了一拱道:“领教,领教!它日再见!”说罢一转眼,便不见这叫化的影子了。 魏大勇大吃一惊,忙回头问道:“哪里去了?” 只见郑少琪横眉怒目,大喝一声道:“贼丐休得无礼!且睁眼看清我杨某是何等人,再来捣鬼!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愿不认真较量!你若真要替临安人打不平,须得光明正大的同上郑家坪去!” 话音未落,就听得那叫化的声音答道:“甚好!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叁日之内,我邀集江湖豪杰,约期和你说话!我姓方,名步彤。”霎时音响寂然。 把魏大勇惊呆半晌,才问道:“这叫化不是个鬼怪罢?怎地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子,却又听得见他说话?” 郑少琪道:“并非甚么鬼怪,他本想用隐形换位法。出其不意,飞剑杀我。却被我识破,既把话说明,此时确已走了。我这回原要待在义父家里,多盘桓两日。刚这方步彤,既说明叁日之内,要邀集江湖豪杰,讨个公道。这事来得太希奇,我不能不早作准备。承先生的情,下次再来叨扰,此刻不能再耽延了!” 齐二愣子一直避在旁边屋里,此时才出来。听了齐河说要走,心里不得。郑少琪低语安慰一番,别了魏大勇。送齐二愣子回家,方急匆匆回到太极洞。。 这时叶秀衣,还不曾来。渡心正收了叶不君做徒弟,才带回洞中。当时江湖所传闻的四大高手,不包括渡心。并非说明她武功低劣,而是不常露面而已。若论本事,恐怕当今世上无人能敌,她收的一个徒弟就能成为四大高手之一的北仙,可想而知。 话说渡心收的这个徒弟叫叶不君,新安人。兄弟叁个,他最小。他大哥叶不臣,是名士程元凤的学生。学问极其渊博,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土。程元凤极得意他,看待得和自己儿子一般。二哥叶不民,年纪比叶不君大两岁,就山同闵贤教二人读书。 这时不民十一岁,不君九岁,八股文章都成了篇,并做得很好。叶不臣便带两个兄弟,去考幼童。县选时,兄弟二人都取了前十名。在新安县应过县试,就在徽州府应考。 徽州府的知府是一个贪婪无厌、见钱眼开的捐班官儿。投考的秀才们,不送钱给他,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莫想考进!这知府在任上,照例是官商之家子弟,按财产的多少,定这前十名的次第。歙县、婺源、新安三县有才无财,受了委屈的考生们,曾闹过一次。无奈知府神通广大,被镇压下去。 叶不君家里贫寒,兄弟们又皆持有一肚学问。一则无钱可迭,二则不屑拿钱去买这前十名。所以至发榜时,前十名仍是一班官商子弟占据。在叶氏兄弟心里,名利比较淡泊。得知落榜,也不觉如何难过!惟有一般怀才不遇的,一个个牢騷满腹。和叶不臣私底下有交情之人,都跑到叶家议论世事不公。其中有一两个性情激烈的,酒酣耳热。就狂骂像这种知府,就应该天打雷劈,突遭不测,方能替三县有才之人出气! 幼童头脑简单,叶不君在旁闻听。就以为这种知府,是敢打死的!当下也不和他大哥说,只将他二哥拉到外面,悄悄的问道:“刚那些人说的话,二哥听见了麽?” 叶不民道:“大伙都在骂知府,如何听不见?” 叶不君道:“按理说这种知府,早就该死。吾二人何不为民除害,替三县人出气?” 老二性格,和老三差不多,胆量极大,甚么也不知畏惧。便点头答道:“但他居在衙门内,守卫甚多。咱们进不去,怎能将起杀死?” 叶不君道:“无法进去就在外面等,待出来再动手!” 叶不民摇头道:“他出来时,定会坐轿子。前前後後,还有好多随从。咱们只两个人,又没有兵器,那里打的过,不是白送了性命?” 叶不君笑道:“二哥怎这般老实?轿子又没有门关。且两边都是布帘,掀开即可。如此出其不意动手,他坐在轿里不能避让。我最会耍石头,又打的远、打的准。咱二人手里,一人拿一块石头。只等轿子路过,对准里面。两块大石,一齐投去。打在他脸上,就算不死也得受伤!” 叶不民连连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吾去和大哥说说,看他去否,他力气比咱们大些!” 叶不君慌忙止住道:“便不得!倘若大哥知道,决不肯教咱们去!只我二人去做,谁也不能给他知道!万一传出风声,事还没做,知府已有防备,就无法偷袭矣。” 叶不民道:“不给外人知道亦可,但连大哥都隐瞒,怕有些不妥,事後恐他骂咱们!算了,还是再坐打算罢。” 叶不君不屑道:“你胆小不敢,就不要同去。我一个人,也未尝杀不了知府!不过你莫要对大哥讲,大哥若问,你只道不知,他决不会骂你!” 叶不民皱眉道:“你要去,吾为何不去?好!就同去罢!” 便各寻拿一块称手的石头,这才到衙门对面等候。街上来往之人,也没注意到他们身上。因二人都是孩童,玩石块是件极寻常的事。等有半日,不曾见知府出来,郁闷的回到家中。 歇息一夜,翌日吃过早膳,又同到衙门对面,站立等候。 叶不臣以为两个弟弟,到街上玩耍去了。学生平日受先生管束极严,应试前后照例都会放松些。因恐拘管严了,进场文思不畅。所以两个弟弟出外,他并不过问。 大约半个时辰,就瞧见那位倒霉知府,果乘四抬大轿,鸣锣喝道而来。 叶不君忙用肘子捅捅二哥,示意准好准备。片刻轿子来到跟前,叶不君举起那块碗大石头,隔着轿帘,对准砸了进去。 只听哎哟一声,石头从轿窗直飞在知府的脸上。亏得那知府脸皮甚厚,一点点浮伤无关紧要。只是受这一下,唬得心惊胆颤。连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叶不君只见一块石头打去,二哥还握在手里发呆。急得跺脚道:“快打,快打!” 叶不民毕竟胆量小些,不敢动手!叶不君气不过,夺过石头正待再补一下。 随从们听得老爷喊拿刺客,那敢怠慢!立将街上行走路人,顺手抓了几个,却无人疑心两个小孩。还是那知府眼快,见路旁一个小孩,从另一个小孩手里夺过石头,举起要砸。这时轿子已经放下,连忙钻出来。欺二人是个孩子,就亲自跑过抓。 叶不君本也不想逃走,不慌不忙对准那知府,又是一石头打去,正打在肩头上。 随从方看出所谓刺客,就是这两个小孩。都大喊着,围将起来。。 叶不君大喊道:“两块石头,都是我一个人砸的。与我哥哥无干,不要拿他!” 叶不民双手抱住弟弟,说道:“弟弟年幼,他没动手,是我打的!你们把我抓去就是。” 知府边揉肩头,边大怒道:“两个都给我带走,看还有没有同党?”当时把从这条街经过的路人,共捕有十多个。知府也不敢坐轿子了,随即步行回衙,亲自提讯这两个小刺客。 叶不君未待知府开口,高声喊道:“我本是考幼童的叶不君,因恨你贪财,将前十名皆卖给了有钱人,忍不住特来行刺!哥哥不教我来,我不听,他不放心,就跟来了。他并没动手,你们快把他放了!” 知府见一个小孩说吐出此等话来,疑有主使之人。不但不动怒,反而和颜悦色道:“谁打的不要紧!你且讲来:把前十名卖给有钱的人的话,是听甚麽人教的?若说出来,连你也一同放了。” 叶不君脖颈一拧,言道:“应试童生人人都这麽说,我两个耳朵听得不要听了!也不记得说的人姓甚麽,叫甚麽名字!” 知府是老奸巨猾之人,见小孩说话这般顺畅。料知骗不出主使的人来,只得暂时将二人收押。 那时长江以南还太平无事,知府的尊严怎容侵犯。居然敢有人行刺,而刺客又是两个孩童。事情一出,不到半个时辰即轰动全城! 叶不臣在家中,久不见两个弟弟回来,心里正有些慌。得知这消息,忙托人去府衙打探。果不其然,两个小刺客正是自己弟弟。只把他急得失魂落魄、坐立不安。 三县考生闻听,无不拍掌称快!反到叶家恭喜,言道:“叶家有这麽两个豪气冲天的兄弟,不但替新安人争光不少,连歙县、婺源正气,都仗这两块石头,扶持起来了!” 叶不臣只唬得面无血色、吓得摇手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