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皇甫雁卿再度发病,百里初心脚不沾地的忙了一宿,一颗心才敢稍稍放下。 “二公子暂时无碍了。但恕在下直言,保守治疗已然没有太大用处,若不能根治,最多拖不过一年。” “楼主,剔骨易髓虽有风险,却是一劳永逸。”百里初心再接再厉,努力游说。 皇甫妟皱着眉,挣扎在生死线上不肯答应。 “宗主,百里先生,二少呕血了!”一杯茶没喝完,门外便有人来报,百里初心脚下生风又赶了过去。 “爹,求你救救雁卿。”皇甫鹤舞转身跪下,头重重磕在青石金砖上。 “老师,世家家事本不容我置喙,可雁卿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云无繇斗胆,恳请老师成全。”云无繇也跟着跪了下来。 “你们两个先起来。”提起这个,皇甫旻心里也不好受,皇甫妟瞒着几个小的,也并没给他知道多少。 “老四,这里你盯着些,你们两个跟我来。” 皇甫妟从密室走,一路的龟鹤齐龄款长明灯点亮了昏暗的地下宫殿,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后又拐了三四个弯,三人停在了一座石门前。 石门两边供着镇墓兽,推开门入眼首先是一十八尊将军俑,呈人字形排开,身前长明灯照路,足下是一方开阔,青石金砖延伸出一条笔直的甬道,连接一个须弥底座的髹金雕龙罗汉榻,上面放着个盒子,隔得远,只能看见一层鎏金,并看不出具体。 “这里头装了暗弩,你们跟着我的步子走,留神别走错了。”皇甫妟郑重其事的关照,率先一步踏入。 一路无话,直至到了尽头,才又听皇甫妟开口,“此处地宫,收藏了世家最大的秘密,李唐王朝最后的星星之火已经在这里燃烧了十七年。” “开宝七年九月,赵匡胤命宣徽南院使曹彬偕都监潘美统领十万大军出荆南,调吴越军出杭州北上策应,并遣王明牵制湖口南唐军,保障主力东进。十月十八日,曹彬率军顺长江东下,水陆并进,攻破池州,占领采石,于十一月中旬,在采石架通长江浮桥,继续向东推进。八年正月初三,宋军破溧水,继与十万南唐军激战于秦淮河,大败南唐军,直逼江宁城,在西路王明军和东路吴越军配合下,全歼南唐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率领的十万救援军,于十一月二十七日攻破江宁,南唐国破。世人皆以为后主肉袒出降,被俘至汴京,封违命侯,孰不知违命楼里的后主乃宰相萧阳成李代桃僵,真正的后主早已趁乱出城,改头换面,等待复国契机。怎奈天不垂怜,亦或许是李唐命数已尽,虎口脱险,苍龙蛰伏,最终却逃不过一身伤病,开宝九年正月初七,就在这里,他带着满腔愤恨咽下最后了一口气。之后,我将这里改成了祭宫,接过襁褓中的小皇子抚养成人。” 日字辈排行,日成为晟,替死的宰相是世家嫡出的二爷,皇甫妟的亲弟弟。原来这就是皇甫妟耳提面命,明令禁止皇甫鹤舞出仕的真正原因——云无繇总算明白了。 皇甫妟的故事很长,充斥着上一个年代的马乱兵荒,云无繇听得却很仔细——在那之后,他迎来了有生以来最黑暗的一段岁月,血腥与杀戮,成了那些年最好的代名词。 “皇子胎里不足,我延请名医,始终调理不能,如今竟演变成骨枯之症,是我无能,护不住李唐最后一株血脉。” “爹的意思是说……不可能的!雁卿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皇甫鹤舞脑中一片混乱,无法相信父亲口中的故事。 “老师,若是能找寻到李唐后人,老师可愿答应为雁卿剔骨?”有前车之鉴,云无繇对于皇甫雁卿的新身份还算比较能够接受。 “雁卿是我弟弟,不需要别人来救!”皇甫鹤舞一把抓过云无繇,情绪激动,“无繇,你我联手,倾两族之力一定可以救他!” “鹤舞,雁卿是爹的儿子,你的小弟,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不许他与李唐再有一丝瓜葛。”皇甫妟一锤定音。 “你是长子,今日为父将世家最深的秘密告诉你,也是将雁卿连同世家的命运交托到你手上。记住你说过的话,就算拼上这条命,也一定要保护雁卿活下去。” “爹,雁卿会好好的。”皇甫鹤舞几步上前,一把握住老父的手,郑重承诺。 “无繇,叫你过来,是有另一件事要交托于你。”皇甫妟将盒子里的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块斑驳旧布,边角残留着撕扯的痕迹,只要放入酒中煮透就会显示出一条条蜿蜒小道。云无繇比谁都清楚,在那些错综复杂的道路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四灵狩家族已经填进去数以万计的人命。 “这个锦盒里的秘密,我已经守了大半辈子,在天命到来前,我会继续遵守约定,但同时,我也希望自己是家族的最后一个。” “你叫我一声老师,我自认对你与鹤舞别无二致,可如今却要你独自一人背负整个家族的使命。是我自私,不舍得亲子涉险,我愧对于你。” “老师言重了!”云无繇单膝落地。 “这份责任,我既已担下,多与少并无差别。鹤舞还有雁卿要照顾,无繇的弟弟们却已经长大了。” 声声唤,声声哀,步步沉,步步恸。 谢子安站在队伍最前头,披麻戴孝,送了谢清淮最后一程。 “大师兄,你睡了么?”几经犹豫,谢容敲响了谢子安的房门。天一亮,他就要奔赴北境前线,战场上生死一瞬,有些话此刻不说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外头冷,进来说吧。” “大师兄,对不起。”谢容说话就跪。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谢子安扶了扶,没能将人拉起来,心下也就明白了。 “你都知道了?” “今日午后收到消息,兵燹认主,柳不疑拜十二楼云魁为导师。大师兄,对不起……要是在晚一天,只要一天……”谢容哽咽着。 “傻涪陵,传人之争历时一月有余,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别。” “退赛不是因为恩情或者道义束缚,是我离不开师父。”谢子安再三解释,终于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那一日在市井,师父牵起我的手,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说跟着他有肉吃。那个时候,我真是饿极了,一听见有吃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直到进了家门才后怕起来,心想万一这人是人牙子,卖了我怎么办。再后来,师父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作徒弟,我就想有这么好的人愿意收留我,赐我名姓,供我吃穿,教我读书习武,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可真等跟了他,却又不一样了,师父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严苛了,动辄打骂,戒尺上身,那叫一个疼。还真有那么一次,给他打怕了,我发脾气跑了出去,三九天里,一入夜,街上很快就黑成一片,我又冷又饿,可一想起师父的板子,说什么都不敢回去。要说人还真是矛盾,这心里越委屈就越发想起师父的好来,想起他捡回我时的模样,想起他授业时眼中的希冀,越想就越委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就在这个时候,师父找到了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盏灯照亮了我整颗心。我清楚记得他的鞋子连同衣裳下摆又湿又脏,师父他一向是怕冷的,他得在雪天里走多久才能弄得一身泞泥,我看着他突然就不想哭了。师父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子安,师父替你取名子安,是想要看你一世平安到老,我的子安还这样小,可师父已经开始变老,若不趁现在将你教得足够好,等哪日师父不在了,谁来保护我的子安?可若是子安觉得跟着师父苦了,难了,不想再留在师父身边了也不要紧,师父会替你找户好人家,让你一世不愁吃穿。” 谢子安深陷回忆之中,如溺水的人难以自拔,“我不肯,抱着师父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蹭了他一领子。那天的夜那么冷,那么长,师父抱着我的手那么暖,那个时候我就告诉做自己,这辈子我都要留在师父身边,给他做徒弟,让他看着我平安到老。” “想不到大师兄也有不听话的时候。”谢容扯了扯嘴角,想笑,笑不动。 “是啊,有损你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了。”谢子安笑着拍了拍他脑袋。 “大师兄,对不起……” 名剑论道是剑者一生只一次的机会,错失的岂止兵燹认主。 “剑鸣魁首,轰动武林,确实是扬名的好机会,但却不是唯一的救赎。既然天不与我,错失的机缘我会另寻他法弥补。明日我将启程前往小蓬莱,那里是师父的师门。” 云无繇想不明白,自己前后走了还不到十日,皇甫鹤舞怎么就给禁足了。皇甫妟气得脸色铁青,只让自己去问。 “大少,吃饭了。” “大少,你不吃饭,也先把药上了。天气热,坏了伤口就不好了。” “大少,你把门开开,让我进去看一眼。” 才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皇甫楠站在那里,委委屈屈的哀求。 “阿楠,怎么了?”他是皇甫鹤舞的近卫,打小养在身边,这一向大小事情,皇甫鹤舞都不瞒他。 “云少,你可算回来了,求你劝劝大少,天大的事也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见到他,皇甫楠就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你先别急,慢慢说。” “半个月前,魏晋南馆走水,荀公子没能救出来,大少当场就呕了血,铁了心要退万俟家的婚事。宗主盛怒之下,动了家法,还下令禁足,这都好几天了,大少不吃也不喝的,连药也不上,二少好说歹说也没用,眼看这天越发热起来,伤口感染了可怎么好。” “你去拿几坛酒过来,守住了门,别叫人看见。”云无繇想了想,这样吩咐。 “出去!”飞来砚台砸碎在脚下,云无繇不幸中招,给甩了一腿的墨。 皇甫鹤舞缩在角落里,衣服上墨渍、泥渍沾的到处都是,脸颊上青了一块,嘴唇裂开了几道尺子,看上去好不可怜。 皇甫楠口中的荀公子,云无繇也见过几次,天生一副残腿,虽然生在魏晋馆那种地方,却难得的安静懂事,跟了皇甫鹤舞已经有些个年头。 “他腿不好,若是我早一些赶到,他就不会死。”皇甫鹤舞眼睛里全是血丝。 “上次我去看他,临走的时候,他说要给我弹他新谱的曲子听,我都没敢应他。我的婚事,他肯定知道了,他该有多难受……” 皇甫鹤舞哑着嗓子絮絮叨叨。 所谓感同身受,云无繇活了二十四岁,感情上一片空白,没喜欢过谁,也没对哪家姑娘上过心,眼看他这么难受,却也没有更好的建议。 “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他,一身的血,哭着喊着叫我救他……” “作为世家日后的掌权人,你的婚事便为世家之门第,纵然你的妻子出身寒微,无力帮扶于你,但最少也要能为你诞下子嗣,让清流世家在你手上传承下去。所以,一千一万个如果,你和阿荀都不会有结果。”云无繇不忍见他颓废下去,很是狠了很心。 屋里静默一息—— “世家!世家!我就是你们巩固利益的工具!”皇甫鹤舞睚眦欲裂,“与万俟家联姻,生下下一代继承人,按部就班成为宗主,然后再逼着我的孩子,去重复我可笑又交臂历指的人生!” “喝酒么?” 是谁说的,应付一个疯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趴下,云无繇适时递上一坛酒,皇甫鹤舞想都没想接过来就喝,那叫一个豪气干云。 “他死了,我连给他烧一挂纸钱都不能够……”皇甫鹤舞喝醉了,迷迷糊糊的又开始哭,后脑勺一下下撞击的声音砸进云无繇心里,像被滚油煎过一样。 疼—— 无助的绝望…… “你的婚事,我做不了主,但你若信得过我,且再耐心等一等。这事来得太突然,兴许还会有转机。” “四叔主持,已然过了大礼,没希望了……” “这你就别管了。”云无繇伸手替他抹了把眼泪,“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也不知道云无繇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总之第二天一早皇甫鹤舞就解禁了,与此同时,侠医裘雪亦来到。 “老夫皇甫妟,冒昧襄请,请侠医见谅。” “皇甫宗主不必客气。二公子的情况,两位师兄已大致说过,不知宗主可还有别的吩咐?” “一切仰仗大夫。”皇甫妟拱手一拜。 “我自当尽力。” 冬青,冬青,冬不落之花,在最寒冷的冬季延续自然界的生命,寄予生的希望。今日,当世最杰出的两位骨医同室操刀,欲为孤苦少年辟开生的通道。 “先天胎里不足,造成骨髓稀缺,因常年得不到滋养进而枯竭。”裘雪就着烛光仔细翻看切片组织,最终得以确认。 “饲血以养,只能够滋润最表层,无法深入。”百里初心将切片浸泡进新鲜血液中,仔细观察,得出结论。 “易髓养髓是最后的希望。” 裘雪重新挑了一些骨髓分装后,开始缝合伤口。细弱牛毛的银针在她指间翩跹成蝶,先封骨后接血肉,肉眼难见的细线一点点并拢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