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过能把舒小米的身份瞒一辈子。 同巫医和鹤老道所言一致,这孩子年纪越大,在雉群中的异能愈加明显,到了最后连羽翼和身形也同他爹一个模样,真相就会像包在内层的火一样一跃三丈高。 可倘若真的那样,以我之力,恐怕也护不得他的周全。因而这些年我总带这厮四处逃窜,与世俗伦理艰难地打着游击战,尽量让这混血小灰雉暴露在大众视野中的时间能少一天是一天。 舒小米从不问我为什么带他屡次搬家,也不问我他的父亲在哪。这厮向来早慧,想来对自己身份特殊这件事情也多少有点底。他不问,我不提,血缘让我们颇有默契地对同一件事避而不谈,也安生着迎来了他化形成人的年纪。 我们辛辛苦苦避开了近千年的真相,却被顾夜白挖开了。 以他的身份和手段,想要从一个教书先生嘴里套出来一件事情实在太简单,因而他只用了半天就回来了。 “——舒小米是我的儿子吧。” 这句话没有疑问,十成十的肯定也是为了向我表态他已知事实了。 于是我斜卧着看他,心情比想象中更加镇定:“……你想要怎么?” 暗中的那双眼弯弯:“他也是我的儿子,你说我要怎么?” 我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示意我并不准备在抚养权的争夺上对其让步:“他已经跟我姓舒了。” 背后传来低笑:“你的姓也不错,不过我想知道小米这名是谁取得。” 我得意不已:“你也觉得小米好听吗!哼~不枉我在二狗、铁柱中纠结不定了!我家隔壁那文盲老黄狗起初竟还提议叫什么阳濡、天运、辰熙这类听起来就很蠢的名字,真是没有眼光!” “……” 后面沉默了。 我当他被我的智慧征服,正洋洋得意,这厮又突然发声:“从明日开始,黄书话本一律没收,改换读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何时读完,话本何时还你。” 我惊怔了,猛地翻身揪住他的领子摇晃:“你这样和舒小米那厮罚我抄女诫有什么区别!!” 这厮缓缓笑了:“小米不愧我儿。” 我愣,怎么就变成为儿表彰的环节了呢? 他接着道:“对,还要加上女诫。” 我崩溃。 ** 次日一早,我便被水玉从被窝里挖起来折腾。 昨夜和顾夜白就抚养权和教育的一番理论又搞了半宿,虽然最后又败在了那厮的心狠手辣下,但已奋力为民主鸟权作了一番斗争的我还是很骄傲的——尽管那代价是下身酸胀仍难直立。 我被扶起坐着,感觉神思还在会梦周公,她却不管,仍一项接一项地搞,一边在我头顶插了满头的簪,一边口中念念:“娘娘,今日殿下要带您去大殿宣布事项的,千万人面前,您可万不能出了差错啊。” 我心底虽对突然多出一位侍女很是抗拒,但屡次三番纠正下,她不是叫不出来姐姐就是变成了结巴,尤其是一声娘连喊三四声的,听着让人肺疼,我也只好先随她叫了。 我昏昏欲睡:“……宣布?……唔,什么……” 把我塞进一条看起来格外喜庆的红缎礼服里,水玉道:“当然是您和殿下的成婚大典啊!” 大脑瞬间遭了雷劈,那厢却瞅着我欣喜地飘了几朵小粉红:“娘娘,这衣服真是衬您啊!水玉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位女子能像您一样,能将这正红色穿得如此明艳动人的呢!” 得她如此盛赞,我还是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是、是吗?” 那货点头如捣蒜,顺手拿来了一只镜子。 我对镜四下照了一会儿,确实也觉得不错,然后便沉溺于自己的美色中痴笑:“……你说的什么仪式是什么?” 她也望着我笑:“订婚仪式啊娘娘。” 我僵硬:“谁的?” 水玉笑:“您和皇子殿下啊。” 我嗖地从榻上蹿出,开窗一脚蹬上沿,而后回身冲她笑:“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窗底跟着传来个笑声:“哦?什么事?” “……” 我是万万没想到顾夜白那厮在暗地里背着我搞了这一手的。 但彼时我已在他的眼神威吓中被五花大绑着赶鸭上架,转眼就又被水玉哄骗到了大殿门口。望着那围了好些层的眼睛,我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体力不支逃窜不成后会被当众射下摔成半身不遂的下场,身上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深思切想之下,我还是决定先顺了这厮的意思,配合他先晒一波演技。 白玉堆砌的阶,绸缎铺地的红道,遥远的金砂石王座那端坐着鹓雏老头和他的一众群臣,五颜六色的姨娘们就各自左右在两侧站着,还有些面容看上去年轻许多的,齐整而恭顺地站在栾栾后面,约莫就是身旁那厮造得孽缘了。 顶着压力吞了一下口水,我捏着他的袖子问:“……我要做什么?” 那厮低笑:“什么也不用做,挽住我的臂就好了。” 这么简单? 虽狐疑,但姑且还是挽住了他的臂。 皇子殿下的后宫群倒吸一口凉气:“天呐,她在干什么!” 顽固派老臣群众们开始摇头叹气:“虽是名义上的妻子,但大庭广众下还得谨言慎行,如此做法实在……” 相较之下,姨娘团的气氛就欢脱得多了:“小舒姑娘好大胆呀呀~~太霸气了!做得好!” 努力承接着底下传来的惊呼议论,顺便从他的冷宫群那儿接收了一波眼刀,便使我含泪愤怒了:“你丫骗我!!” 他笑:“虽然此等宣誓大典上都是男女各行别礼,但现下不是已由小雀儿你开创了一种新的模式吗?想来今后也能作为第二十二代鹓雏皇后成名史载入家谱吧。” “……” 我咬牙切齿地望他,心中默自诅咒这厮不能人道一百遍。 顾夜白也回望我:“怎么?” 我灵机一动,突然笑盈盈:“如果这个时候我跑掉,你会不会很没面子?” 他也笑盈盈:“倘你在这时跑掉,便提前做好三百年不能下地的准备吧。” 我汗毛一竖,心下正暗忖这厮果真辣手摧花毫无人性,便听那头司礼叫:“鹓雏皇子携妻觐见!” 挽住他臂的那一只手被拍了拍:“走了。” 顾夜白在前头领着,我在旁已被各种目光看到千疮百孔了,那货却仍全场面带微笑,不由让我很想伸手去验一验他那人皮的真假。 说来舒小米那不论何时都上纲上线的性子,怎么倒像完全和他爹相反了呢? 我在脑内思考着,不知不觉便随他绕完了全场,又由侍女领着当众做了个什么净手仪式,给顾家祖宗的牌位们敬了香,才又被唤到鹓雏老头儿身侧。 他今日没穿那天插秧时的衣服,反倒换了一身同样鲜艳无比的紫色,大老远瞅着像极了一只熟透的茄子,很好地把八十人老一枝花的俗语诠释到了极致。 “嗯……你便是皇子的新媳妇儿?” 精神矍铄的老年人拈着胡子遥遥将我望着,我挑衅地将顾夜白望着,而后顾夜白又眯眼笑着与我对视了一阵,在要被目光冻死之前我便识相地收回视线老实答了。 “回陛下,正是。” “哦……” 他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又接着问:“那传闻中皇子花了千年时间去寻的女子便是你?” “恩……大概……?” 老头儿兴味盎然地探出半截身,对我称赞不已:“那你这个小丫头很厉害啊!岂不是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将我儿吃干抹净、睡完就走?哈哈哈哈哈!” 底下群臣立即传来一阵肺痨似的猛咳。 我讪讪:“陛下怕是对此事有些误解。” “哦,怎么说?” 我忿忿:“睡完提了裤子就跑的人可是他!” 姨娘团和小妾后备区发出了一阵吸气声,有坚持不住的已经翻着白眼昏厥了,只有我们三仍自镇定。 老头儿问顾夜白:“小夜子,此事你怎么说?” 那厮呵呵地笑:“此中曲折非一言得以阐明。” 我翻白眼:“……就是死不承认……” 这回换他扭头冲我了:“恩?” “……” 我眼观鼻,我鼻观心,我看天看地哼小曲。 看戏的帝君大人发出了一阵爆笑,砰砰两巴掌把龙椅扶手的龙头都拍变形了,看的十三姨双眼直冒红心:“陛下虽已入耋耄之年,身体仍硬朗充满阳刚之气……真、真是让人家欢喜得紧啊!!” 六十四姨拧着帕发出了一声尖叫:“呀啊!!姐姐、血、鼻血!!” 姨娘团中又一阵骚动。 糟老头子们也开始争执。 “我就说此女不堪鹓雏后位之任——” “可殿下宁空后位千年也要寻她,足见得其心意已决啊……” “殿下将来可是要继承鹓雏大统的帝君,怎可为情感随意左右自己言行?” 那头冷宫群也像死了亲娘一样乌泱泱哭上了。 眼瞅下面乱成一锅粥,便听鹓雏老儿感慨:“小夜子,你这新媳妇儿本事可不小哇?还没娶进门便把我这鹓雏宫的安宁搅成了一摊浑水,如此能耐,实不能小觑。” 我闻言挠头谦虚笑了几声,只听那厮在旁道:“拙荆出生山野,礼数周常确实欠缺许多,这宫内有她一个便已十分让人费心,因而儿臣特来向父上请奏,请准儿臣将府中三十七名妾氏均送归故里,准许再嫁。” “……欸?” 下面的哄乱声蓦地停了。鹓雏老头儿异常淡定地将沾了十三姨娘鼻血的帕子从脸上揪了下来,向自家要当着千人面无情抛弃几十号糟糠妾的儿子沉声:“这决定你想好了?” 垂下的左手被他一把攥住,心正跳如擂鼓,这厮却看也没看我,只是笑:“君无戏言。” “待她们重回故里又怎么安置?吾儿啊,纵使这些年你待她们礼遇有加,应该也不会想着只将这些女眷遣送回家准许再嫁便够了吧。” 他只是蓦地收了笑,身上便隐隐散发出了王者之气,压得殿内外都一同噤声。只有顾夜白答:“自然,名节事非小。” 座上的那位眯眼:“你既知晓如此,也依旧要将此事做到底?” “余无所长,只能散尽千年俸禄予以小慰。” 我心底一阵抽气,那厮却笑着转头面向另一侧道:“灵均已为我诞下长子,这样算着,儿臣府中恰巧还缺了几任教养幼子的师傅,若能率先从良善之女眷家属中选取,想来必是再合适不过。” 底下嗡地炸了,鹓雏老儿也霍地从金座上站起身:“……你、你此话当、当真?” 男人轻笑:“是,父上。您已经有个一千八百岁的孙子了。” 人间有句话叫折了夫人又损兵,搁到我这来便是丢了节操又卖儿。这厮利用权术玩得一套手段,很是轻易地把压后宫的三十几号夫人给收买了,那剩下的老顽固们就更无话可说,此举不可谓不奸诈。 后来我躺在床上细想这茬,和他离婚一来能分到积攒千年的财产,二来还能介绍自家亲戚前去入职升官,三来不用守着个传说中不能人道的性冷淡浪费青春,着实见得和这厮离婚是桩多么大的美差。 然而想明白事情是一码,实际操作又是另一码。彼时我已身受重伤半身不遂,眼睁睁瞅着太府寺带着十几号人来房里把镶金带银有玉的一把端了个空,心情实在沉痛难言,只能汪着眼老泪将那罪魁祸首瞅着。 那厮笑:“你想和我离婚?” 还没艰难点头,下一秒头下的玉枕就被抽走了。 抄家的准计执笔打量着床榻记着:“殿下、娘娘,失礼了。后日宫里的女眷便要被遣送回乡,殿下奏请的财产清算也要加快,还望殿下谅解。” 这败家玩意儿竟点头:“无妨,你们搬吧。” “如此,便失礼了。” 他说着,一面目光四扫,很快就指挥着众人把我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亮晶晶的东西都弄走了,临走之前陡一眼扫了我身上正盖的被子,立时便叫我瑟瑟发抖。 “——这被子……” 败家子终于出声阻了一阻:“被子还是算了吧。” 强盗头子粲然一笑:“殿下莫担心,在下已经为娘娘准备好棉布被子了。人间手缝!舒适又透气!” 然后水玉便端着被子上来,严严实实在我眼前一盖,顺手便把正贴身盖着的那层抽走了,顾夜白那货便笑着在旁捏住我的手,以内力传声冲我道:(“你可想好?倘若现在离婚,小雀儿你可就是净身出户了,届时连用在你身上的珍贵药材可都没有,你又要如何?”) 旁边捏着笔的准计操着口尖儿嗓叫道:“殿殿殿下!娘、娘娘她怎地哭了?!” 那货笑得惨无人道:“无妨,呛着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