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楼·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因宁安帝姬重病在床的原故,近日宋笙妤只在照福宫守着她。原先还应了乔今星要去瞧她,竟也不能成行。如今乔今星与夏倾衡婚期将近,宋笙妤并宁安帝姬皆觉对她不住。 寒意渐浓,照福宫里已拢了火盆,帘子并帷幔也尽数换成厚重的。 宁安帝姬才吃了碗热热的奶|子,披着件外裳,正与宋笙妤对坐于大炕上说话。宋笙妤手里拿了绣绷,正做针线。外头碧涛隔着帘子道:“宛和帝姬并容和帝姬来瞧帝姬。” 宋笙妤忙放了手中绣绷,朝外道:“请进来。” 碧涛撩起帘子,画楼并兰舟忙迎上去,只见外头进来两个宫装丽人,一着靛色衣裙,瞧着略长些正是宛和帝姬。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系一条浅玫瑰紫的罗裙,上着一件藕色上衣,此是容和帝姬。 二人脱了斗篷往里,见宁安帝姬要起身,宛和帝姬忙伸手虚压在她肩上,笑道:“你病着,起身做什么。咱们姊妹之间,不必这些虚礼。” 宁安帝姬只得坐了,仍旧倚在身后大迎枕上,柔声道:“恕我不能见礼了。” “我和二姐姐不顾忌这个。”容和帝姬在一旁绣凳上坐了,接过宫婢手中热茶,问道:“兰舟,这是滚茶?” 兰舟道:“回帝姬话,才提进来的热水。” 容和帝姬颔首,热热地吃了一口,这才放下,又拿过手炉。“好冷的天,今儿竟飘雪了,一路过来,倒引人打颤。” “落雪了?”宋笙妤侧身去看,凑近了窗子,果然见着外头狂风大作,细雪挥洒,飘舞似素蝶。忽脆声笑道:“果然是雪,今岁初雪来得倒很早。” 宁安帝姬面上亦现喜色,瞧着窗棂道:“我只当自个儿瞧不见初雪了,竟能被我见着。” “姐姐这是什么话!”宋笙妤跪坐于炕上,指着她笑:“还不快自己打嘴!了无方丈说话间就来了,姐姐原不该说这话。” “是我的不是。”她掩唇轻笑道:“咱们都该长命百岁,不应说这话。”又问宛和帝姬:“怎么不带福阳进来?” 宛和帝姬摆手道:“再别提了,她如今越发放肆,竟再不肯听人劝。昨日不知怎么,突发奇想,竟领着四妹家的汝阳、六妹家庆阳往盛王府去了。说是盛亲王的弟弟自南宫氏回来,听闻盛璘和盛亲王乃是双胎,又生得冠绝京华,俊美似姑射真人。他们想瞧瞧,是不是真名副其实。竟也不顾盛王如今还病着,堂堂宗室贵女,闯到盛王院里去了。幸而盛亲王宽宏,又将他们当做小辈,并不计较。末了是静扬宗姬派人送回来的,真真叫人愁死了。” 旁人与盛瑢并无别情倒也罢了,宋笙妤听了,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忙伸手捂住,只是一双眼里笑意满满,竟似要溢出来一般。竟被两个当做后辈的姑娘闯了院子,想必他心中恼怒,却又格外无可奈何了。如今风气如此,贵女又是天之骄女、地位卓然,敢做出狂妄事来的不在少数。 宁安帝姬瞧了宋笙妤一眼,亦抿唇笑道:“福阳是骄纵了些,姐姐如今拘着她?” “留她在家里念书,这样大了还不通文墨。眼瞧着是说人家的时候了,来日说亲时再叫人笑话。”宛和帝姬提起福阳宗姬便连连叹息,“她比九妹妹还长一岁,偏长出这么个爱玩闹的顽劣模样,真是叫人头疼。” “二姐姐这是说笑。”宋笙妤侧头指了指她,又指向自个儿,盈盈而笑:“你我是天家帝姬,原就与人不同。姐姐的女儿身为宗室贵女,唯有她说别人的份,旁人能敢说她半句?” 宛和帝姬摇首:“便是庶民不知究竟,那些门阀贵女也不知?面上不显,背后总要提上几句。” “世上谁不被人说,谁又不说别人?”宋笙妤笑道:“便是咱们,也坐着闲话盛亲王呢!” 三人听了,皆笑起来。便是宋笙妤,说着也觉好笑,擎着茶盏笑得发颤。 宁安帝姬因笑急了,咳嗽了两声。画楼上前扶住,服侍她吃了两口茶。她吃过茶缓了缓,这才又提及一时,言语间似有隐意。她道:“二姐姐,我倒听闻,那位盛亲王因着丰神俊朗,俊压众人的原故,上街是总不敢骑马,定要坐马车。单坐马车还不止,便是三伏天也得用厚帘子,唯恐路边少女见着他。” “怎么不是。”宛和帝姬道,“我当日见过一回。那日盛亲王还遮着帘子呢,只是停车与人说了两句话。因车马上家徽不曾取下,倒被好些姑娘手拉手围起来,不许他走。只是那些侍卫为难,又不能伤人,又要护着盛亲王。末了回王府时,听闻身上多有青紫,皆为瓜果所掷。” 宋笙妤虽未眼见,听宛和帝姬此话,倒能想出盛瑢狼狈的模样。忍不住低着头发笑,一时又觉难为情,咬着下唇不想笑出声来。 偏容和帝姬抚上她手膀子问:“九妹妹,你低着头是在想什么?” 宋笙妤陡然抬头,面上笑意不能掩住,霎时丽色无双,艳光四射,竟令容和帝姬有一瞬恍惚之感。她道:“不过是想着盛亲王当日的模样,觉着可笑罢了。” 容和帝姬不过一问,便又道:“听闻乔大姑娘被赐婚与夏国王长子,像是近两日就要成婚,即刻往夏国去了。妹妹知道这事不知道?” “他们素日在一处玩笑,近日不过因八妹妹病着,这才未曾出去。”宛和帝姬理了理衣上褶皱,掰着指头算了算,因道:“算算时候,左不过是这两日了。” 容和帝姬原见过乔今星几回,当下不免叹息:“难为乔大姑娘,身为庶长女,这些年过得艰难。谨小慎微这些年,偏又要往夏国去。听闻夏国与咱们这里浑然不同,乔大姑娘娇滴滴的模样,实在算得磋磨了。” “这原是我的不是。”宁安帝姬久病在身,心有郁气。骤闻乔今星,当下落下泪来:“我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便是凭着这份情谊,我也该去瞧瞧她。偏我身子不中用,白费我们好了这些年了。” “身子才好些,如今倒哭起来,姐姐莫非真想做戏文里的病西施?”宋笙妤忙拿着软帕,倾身掠过炕上小几,去擦她面上热泪。“既是一并长成的情分,就该懂彼此体谅。姐姐病着,乔大姑娘总知道。姐姐若不放心,明儿我去一趟就是了。左右我见了,权当是姐姐见了。” 正说着话,那厢碧涛道女医来诊脉。宛和帝姬并容和帝姬皆起身告辞,宛和帝姬道:“时候不早,只怕福阳在府里闹腾,如今除了我,竟没人能管住她。八妹妹仔细将养身子,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宁安帝姬强撑起半边身子,弱声道:“两位姐姐慢走,恕我不能相送了。心宝,你替我送一送。” 宋笙妤应了,吩咐画楼好生服侍,自送二人出来。打帘子出来,正和外头候着的女医迎面相对。女医与三人见了一回礼,宋笙妤命她进去,才敢往里。 隔殿门尚有两三步模样,宛和帝姬便道:“只送到这处罢,妹妹未着斗篷,仔细冷着。”想了想,又道:“明日去探乔大姑娘,别惹她伤心,只说些好玩的,哄她笑就是了。千万使她宽心。” “二姐姐放心,我都知道。” 宛和帝姬见她应了,伸手拢了拢她衣领,“去罢,里头暖和。”于是与容和帝姬出来。 容和帝姬与她一并在宫巷上走了一段,二人一母同胞,许多话旁人不能讲,他们彼此却都能说。容和帝姬举目去望,只见雪白墙朱,连绵知远处,只觉永无尽头。 宛和帝姬再没在照福宫里笑容和煦的模样,面冷似冰,将手拢在筒子里,只默然往前走。容和帝姬送宛和帝姬至宫巷边,二人相对立了一刻,宛和帝姬方道:“是我对不住乔大姑娘。” 容和帝姬回头去看,几行脚印规矩整齐,在这白雪铺就的路上,倒显出三分苍凉,七分凄绝。“姐姐是为着我。”她扯着唇角,勾出个艰难的微笑来。“我不去,总要有人去。” “事总要有人办,这人不去,便要有旁人去。”宛和帝姬吐出一口热气,在这初冬时分,竟已呵气成霜。“回去罢,姐姐瞧着你……” 容和帝姬仰首望她,她又念了一句:“听话。”容和帝姬再无别话,深深与宛和帝姬见了一礼,这才去了。 宛和帝姬定定瞧着她的身影远去,只觉今岁冬季冷至入骨。他们一母同胞,母亲出身荥阳冯氏,与当今太后同出一族,曾位至贵妃。只是原先气焰滔滔的荥阳冯氏,早已成灰。他们纵使身为天家帝姬,也逃不过叫人主宰的命。那日听闻父皇要令妹妹去和亲,她就乱了。千方百计求到不理世事多年的太后跟前,跪着哭求多时,只求留下她妹妹。好歹冯贵妃要唤她一声表姑母,只想着她素日的好处,求太后帮一帮。 太后被她苦求不止,到底动容,求了皇上。和亲的便从容和帝姬成了乔大姑娘。是他们对不住她,只是世事如此,她要保住容和,必要有人受苦。与其是容和,不如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