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琢又梦见到了他。 他站在殿阶下朝她遥遥一拜,又是在向她道别。 这一次他是要去哪?北疆?南陲?荆州?扬州? 分别的时日总比团聚要多。谁让他是臣子而她是后妃?而每一次归来洛阳,他的官衔与地位都会随之上升。这人成长的速度实在太快,就算是被贬官至蛮荒,也能在那里创下一番功绩而后再度杀回洛阳。 他总笑着说洛阳城里还有夫人在,臣不敢离开太久,耽误为夫人效命。 魏琢分不清他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阿谀之词,但她听了就是很高兴。 可他最后还是走了。那一年,他拖着奄奄一息的躯壳被流放出洛阳,之后她一直到死,都未能在见到他。 那么褚淮,你现在又来和我道别,是想去哪呢? 魏琢飞奔下殿阶,可那个人却始终与她遥遥相隔。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依稀感受到,他望向她的目光哀伤。 她摔倒在地,眼前的人消失不见。 可是回过身,他就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 他穿着相国的袍服,却是少年时的面容,他叹息着说:“若我能早遇上你几年就好了。” 这一句话让魏琢头疼欲裂,她终于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窗外仍是阴沉沉的一片,黎明未至。魏琢走到窗边,远处的宫阙都如同笼在黑纱中,天穹尽头灰白的云霭翻涌,极目所见的一切都是模糊暧昧的,她隐约在阶下看到了一个人,但又旋即反应过来是错觉。 这几天她总是看错东西,以为褚淮回来了,就站在她面前。 在梦里她好像也看到了他。 她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将这一世所见到的褚淮,同前世那个混淆在一起。两个褚淮是有分别的可方才梦里所见的是哪个他,她却又不明白了。 若我能早遇上你几年就好了。这句话又反复盘旋在她脑子里,她忽然明白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要对她说的话,都是这句。 前世魏琢所认识的他,习惯了隐忍内敛,所以这句话一直没能说出口。他一生未娶,只固执的守望着冷宫的方向。而这一世她所见到的他正值年少,所以终能鼓足勇气陈明自己心中所想。 只可惜还是太迟了。 即便她重活了一次,也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让他见到尚在闺中的她。若是他死了,他的那些感情,就成了一个将被带入泥土中的秘密,她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不觉,黎明拂晓,她颤抖着跪在窗边,望向天际微光,无声的朝神明祈祷,求那人能够活着回来,她会笑着告诉他,他小心翼翼藏好的那些心事,她其实都知道了。有些话如过他不敢说,那就由她来代劳。 然而之后一连半个月,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听说左贤王煽动了赫兰好几个部落联合叛乱。 听说赫兰单于逃到了狼居胥山一带。 听说单于所率的部众又起叛乱。 在这样的情形下,褚淮生还的几率越来越小。北边的探子也递来了准确的消息,左贤王的确杀了大宣派来的使者十七人,剩下的,不知所踪。 没过多久,魏琢又听人说——南皮侯等决定趁赫兰内乱之际,北伐。 魏琢第一反应是——赫兰本来就够乱了,宣军再杀入那里,褚淮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继而是惊惶。她习惯了宣人长久以来对赫兰采取的守势。在前世,即便是魏栩尚在,大宣武力最强的时候,也只是牢牢防守住长城一线,不敢踏马漠北。这一次北伐,能胜么? 赫兰的劣势也是有的,在魏琢记忆里,虽然摩狄战无不克,可他要篡位并一统漠北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现在的他未必有实力征服漠北,更别说对付大宣。 但大宣被派出去的将领是个无能之辈,而边军又素来管理混乱,大宣最多能趁乱打几场胜仗,无法做到有效的摧毁赫兰。 她想要去向林浣谏言,劝她以太后的身份终止这次北伐。犹豫再三也只能悻悻作罢。 林浣不会听她的,这次出兵,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能够趁乱攻灭赫兰那自是最好,就算不能,北伐对林氏亦是有利的。 之前林党对边军的渗入并不多,这次出征是个机会,奉命北行的多是效忠林党的武官,而一旦他们在立下军功,不管那功劳是大是小,传到了洛阳城,势必会成为证明南皮侯“文治武功”的证据。南皮侯以外戚掌权,天下总有不服他的人,那他正好就可以借此机会震慑天下人。 再者,之前常焜与赫兰人勾结,他进攻赫兰,既是报复,也是为了彻底清除常焜在赫兰的势力。同时还能用一场对外战争,使原本专注于朝内夺权的大臣,暂时将目光投向北边。 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可是,褚淮怎么办? 如果这一战输了,又要怎么办? 魏琢还是不相信这一场战争能有个好结局。对于宣朝军队的腐朽无能,她甚至比同样身在洛阳的林氏父女更有体会。毕竟前世她因为兄长为边将的缘故,没少过问此事。 若是不能胜,也没能杀了摩狄……魏琢想想便觉得遍体生寒。 带着惊恐,她匆匆出宫去找了趟蒲知言。 如池贵嫔所说,蒲知言近来忙着修书。她在家中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当魏琢来见她时,这位曾经的皇后身上还有长期待在书房沾染的墨香味。 “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是有事来求你的。”魏琢开门见山。 “何事?”蒲知言疑惑的浅笑。 “听说你父亲是南皮侯最倚重的谋士,我希望他能在朝会时,向太后进言,就说——” 魏琢递上了一份她熬夜写出来的策论。 她不知道她这样主意有没有用,但这是她所能做的全部的努力。 魏琢能向蒲祭酒献上的不过是两策——其一是提早清点今年所征收的赋税,并将所征的粟、麦运往京畿。 每年田租都是三十税一,征收过后,部分留在地方,部分调往州郡仓储,其余运往洛阳附近修建的五大粮仓储存。只是大宣的吏治太久无人整顿,地方上的办事效率十分拖沓,已经有两三年的粮食未曾运来京畿,就算通过水路陆路运到了洛阳,也未必足数。 魏琢让蒲祭酒今年忽然提出此建议,是因为她知道边关的粮储其实不足。若是战事不能很快结束,那么势必会出现粮草无以为继的情况。这时候如果京畿的五大仓储备丰富,还能及时予以支援,不至于乱了军心。 其二则是修缮从雁门关至洛阳一路的关隘、堡垒。这些关隘堡垒原本就是为了抵御胡人南下或是地方叛乱而建造的,只不过大宣承平已久,不少堡垒都已经废弃。魏琢提议修缮,是为防止赫兰乱军冲破雁门关南下。 早就疏于操练、沦为了各派将领私奴的兵士,怎么可能挡得住骁悍的赫兰骑兵?若是北伐不成赫兰人真的南下,也就指望这些前朝的壁垒还能挡一挡他们了。 蒲祭酒是在朝堂混迹多年的老臣了,尽管他对边军、战备的了解可能不是很多,但以他的谋略,不可能猜不到魏琢提出这两策的意义所在。 再说了,地方州郡拖欠的粮储、雁门至洛阳的壁垒——这些事本来就早该解决了。而今南皮侯既然要励精图治,自然得做些实事才行。 不久后听蒲知言说,她献上的两策,已经由蒲祭酒之手呈给南皮侯了。至于南皮侯会不会采用,一时尚不清楚。 倒是她那不好的预感果然还是成了真。北伐战事真的没能速战速决,宣军起初趁着赫兰内乱时的确高歌猛进,一路杀到了浚稽山一带。但摩狄部下悍勇,很快又反过来包围了宣军。不知摩狄又使了什么法子说服了东边的扶余人,使他们也参与到了战事中,由是大宣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对付这些人。 打压赫兰的愿望大概是不能实现了,现在只能希望腐朽的边军能够通过这一战完成一次清洗,以及,战事不要进一步扩大。 到了双方陷入胶着之时,魏栩也还是被调上战场了。魏栩之前一直都是在西北军中任职,对付西域人。这次的敌手变了,所统帅的军队也换了体系。魏琢不指望阿兄能够力挽狂澜,,只是在魏栩出城那日殷切叮嘱他务必保重。 奇怪的是她看着阿兄离去时并没有哭,整个人都好像是麻木了。 =============== “听说南皮侯派来了军队,想要征伐摩狄。” “赢了没?” “我看赢不了。” “你怎么不希望点好的。若是赢了,我们也就能回去了。”说话的人一把夺走了对方手里的酒。 “我也就随口一说。”褚淮揉了揉被风吹得发干的脸,“说实话我对军政之事并不了解,能不能赢我真不清楚。我只记得咱们路过雁门关时,所见的兵卒要么是占着一个军籍领粮饷的老人小孩,要么就是无赖混混。而到了赫兰境内,所见的则多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善于弯弓搭箭的胡人。他们闲时为牧民,战时为兵卒,一眨眼就能组成一支庞大的军队。” “可就算如此,皇帝也还是派兵北伐了。” “不是皇帝,是南皮侯。”褚淮估计这位使团的同僚应是喝多了,又忘了事,“南皮侯早就夺权了。不能胜赫兰,他未必不清楚。只是皇帝与赫兰人私下有里联系,南皮侯不得不对赫兰人出兵。其实咱们的军队赢也好,输也好,咱们活着回去的可能性都不大了……” 说着说着他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身边的同僚早就醉倒,靠着他睡了过去。褚淮嫌弃的将对方推开,想了想,又扶着那个摇摇欲坠的人躺好,还给他盖了一件厚斗篷。 他们这些来赫兰出使的人,已经没几个活着的了。能少死一个,就少一个。 在摩狄骤然发难的前夜,他们就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奈何在慌乱中还是折损了不少人。使团二十七名使者,三百护卫随从,到现在剩下的不足一半。 有些是在乱中为摩狄所俘,而后被处死祭旗,有些则是在赫兰内乱中糊里糊涂的就送了命,还有些人,则是死于塞外的寒风、疾病、野兽之口。 更糟的是,他们快断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