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廷尉走后许久,魏琢眉目间的戾气都还未散去。 那个老东西在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是真的想要杀人。 所谓刚直不阿、无惧权贵的廷尉段沥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用“伪君子”三字形容他或许有些过分了,毕竟朝中谁人不结党,谁人不营私,段沥也不过是早早的就投靠了常焜而已。这回他敢气势汹汹的来暴室狱想要带走蒲知言,正是出于常焜的授意。 魏琢听完他的来意后,二话不说从一名卫兵那拔出了刀,然后就对准这个老匹夫掷了出去。原因无他,因为她知道这老匹夫曾是南皮侯门生,却在这时悄悄倒向了常焜,未来还会成为梁舜英的羽翼。 记得前世魏琢唯一的儿子为梁舜英所害,这老匹夫负责审理,却在手握重重证据的情况下,硬生生判梁舜英无罪。魏琢拔剑杀了梁舜英,只可惜老匹夫住在宫城外,她没能一剑刺死他。 当然,她此刻并没有算前世旧账的意思,她只是不齿于老匹夫的为人,不放心将蒲知言交到这样一个人手里。她怕今日就这么和蒲知言分别,来日便只能见到一具被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尸骨了。 段沥是常焜派来的人,被她打发走了,接下来常焜不知还要如何阻挠她。魏琢胡乱翻着暴室中往年的卷宗,有些心烦气躁。 宫闱间杀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奇诡的案件多不胜数,然而魏琢暂时还没看到和目前这一桩相像的。 正在她脾气相当不好的时候,内侍又匆匆跑来通报,说有人找。 魏琢拔了剑就出门。 门外等着她的人,是眉目间含着无奈的少年,他挑眉看了眼魏琢手里的剑,但笑不语。 魏琢尴尬的将剑藏在了身后,但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索性松开了剑柄,朝他走了过去。 也不知道褚淮忽然来找她是为什么事,魏琢不便开口。而褚淮也不说话,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魏琢一会。 “何事?”魏琢终是忍不住先开口。 她隐约能猜到褚淮为何而来了——她对段廷尉做了什么,褚淮大概都知道了。 记得前世她也是这样急躁的脾气,很多时候做事都不顾后果,每当她为了一时痛快做出什么再褚淮看来“不理智”的事后,他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你是来训斥我了?”魏琢微微一笑,“觉得我这样做不对?” 褚淮眨了下眼睛,说:“不是。” “不是?”魏琢倒是迷惑了。 褚淮上前了半步,“我只是想来向你确认一件事——你真的要站在太后那一边么?” “我不是林党。”魏琢下意识否认,毕竟这些人的名声不好,她心中也始终还存着前世他们覆亡的阴影。 然而紧接着她愣住。 她的行为早就已经站在了常焜的对立面,她只能是林党,不管她愿不愿意。尤其这一次,她坚决维护蒲知言的行为,已经等同于是在和常焜宣战。 “好吧,我得站在林家人身后。”她垂头盯着自己午阳下的影子,“谁让我现在还太过孱弱呢。” “不后悔么?”褚淮又问:“你原本是可以过平静日子的,比如说这一次,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果然还是来责问我了?” “不,只是好奇。”褚淮很诚恳的回答道。 如果是别人这样对她好奇,魏琢大概会很恼火,然而面对褚淮的追问,她却是轻轻舒了口气,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不瞒你说,我身边许多人也都觉得我疯了。” “可是?” “可是我就是不想看到一些事发生。”魏琢像个不讲理的孩子,执拗道:“我不想看着太后死,我不想让皇后被废,不想让我讨厌的人得意。” 顿了顿,又道:“若是你觉得我方才的回答不对,那么我还有个答案——太后、皇后、南阳公主,她们都是与我利益相关的人。我救她们,是在救我自己。被卷入帝后之争中,我身不由己且无可奈何。” 说完后她静静的看着褚淮,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她最开始插手这件事时,根本没想那么多。被当做凶手的那个人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那个被毒杀的女人平日里待她虽不好但也不算坏——所以她想要站在她们面前,护住她们,仅此而已。 “好。那我帮你。”褚淮听完后,道。 他姿态平静,眉目沉稳得不似少年人。 这一瞬间,魏琢感觉自己好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褚淮。记忆中的故人和眼前的少年重叠,让魏琢恍惚了一阵。 “没必要。”她摇摇头,迫使自己清醒过来,“我承你的情够多的了。” 不能让褚淮也卷入其中,前世林党覆灭时他就受到了牵连,几乎丧命。那时的魏琢可以仗着君王宠爱救出褚淮,但这一次如果褚淮再出什么事,她就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褚淮不笑时,那张生来秀气的面孔也并没有多少让人畏惧的严肃,但魏琢从他的眸中读出了如铁般的坚定。 “为什么……”魏琢与他对视片刻后,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测,这猜测逼得她蓦然仓皇的挪开了目光。 “和你的理由一样,想这么做,就去做。”褚淮用了一个很无赖的答案。在看着魏琢半是愠恼半是忧虑的神情时,他目光温柔了些许,“我很快就要去北漠了,到时候你碰上了麻烦事,想找我帮你都不行了。” “你要去北漠!”魏琢惊呼。 “是啊。”褚淮点点头,“好了,不与婕妤多话了。宫里人多口杂,别惹来不必要的误会。”他告辞道。在转身那一瞬,魏琢急切的攥住了他的衣袖。 也不知怎的,她总有种感觉——他走了,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褚淮笑了下,晃晃衣袖,“出使北漠而已,不必担心。” 魏琢木然的松了手。 她看着褚淮慢慢走远,背影一点点模糊。 可是他忽然又停下,回首忘了魏琢一眼。 这一眼,让魏琢霎时间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锥心的痛楚,可她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回事。 褚淮轻轻说了一句话,“若我能早遇上你几年就好了。” 他说这句话时,身后是初春的花木,半枯的叶子和新绽的花瓣一同在风中瑟瑟,他鬓边的碎发被风温柔的扬起,遮住了眼中的神色。不算太过明媚清朗的午阳落在他身上,扯长他的影子,逆着光的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笑,又似乎只是在凝望着她。 这一幕魏琢记了许久,很多年后都没能忘记。 三日后便是朝会。 朝会结束没多久,魏琢听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常焜在朝堂上提出了要废后,另一件事则是她被段沥弹劾了。 魏琢并不害怕。因为她已经派人去西苑向太皇太后请了旨,现在她执掌暴室,审理林浣中毒一案是太皇太后的安排,就连常焜都不能多说什么。 这一案一天不审出结果,就没有人可以从她手里动蒲知言。 这三天时间里,常焜不是没差人来向她找麻烦,都被她用那份太皇太后亲笔写就的帛书赶了回去。那位久居深宫的老妇人虽说不理世事,但对关于南阳的事还是颇为上心的。毕竟南阳的生母是她的侄女。太皇太后出自前朝宗室,而前朝血脉早已所剩不多。 “那这两件事,最后结果如何?”魏琢满不在乎的冷笑了下。 “弹劾婕妤的,自然没有成功。”内侍答道:“婕妤身后有太皇太后撑腰,咱们长信宫上下,也是站在婕妤一边的。那段老儿非但没讨到好,还被左中郎将、宗正卿等人给弹劾了,说段廷尉不该擅入宫禁,冲撞妃嫔,还说廷尉本就不该过问禁中刑讯之事,我朝开国以来,后宫女人一向是由掖庭管着的,哪轮得到他一个外官插手。” 魏琢缄默了须臾,又问:“那陛下想要废后,废成了么?” “自然没成。”内侍忍不住笑了,“皇后的废立乃是大事。陛下才一提出,便惹来了一群人的反对。重光殿里当时就站出了一大群人和陛下对着干。” “都有哪些?” 这小内侍记性不错,将哪些人的官名一一报出。 魏琢沉默的听着。 如她没有猜错的话,无论是弹劾段廷尉还是反对废后,这两件事背后都有褚淮的影子。他交游甚广,那左中郎将和廷尉都是他的友人,前世更是成了后来他的拥趸者。至于方才小内侍报出来的一大长串官名,其中有不少也是与褚淮交好之人。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些人中穿针引线,联合他们一同反对废后的人。 他这样做,真是……魏琢长叹。 魏琢都能猜到的事,常焜也能猜到。 那天下午,魏琢便听说常焜将褚淮召去痛斥了一番。褚淮总笑别人傻,这回他却是做了个大傻子。他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身居清贵之位,一半原因是尚书令站在他身后,另一半原因则是常焜对他的器重。这次他触怒了常焜,还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有多难走呢。 前世今生,都是她拖累了他。 景嘉三年三月二十七,褚淮在被帝王叱责之后,跟随使团离开了洛阳,走时还被贬官,离开洛阳时,无人敢来相送,就这样凄凉的奔赴千里之外的北漠,算是流放贬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