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地处山阳郡东南方位,东南接楚国,西南临梁国,时值秋日,仓绿的山林染上了一簇簇红黄色,山风鼓荡,好似一块泼了三重色的纱布,绚烂多彩。 两人沿山道而行,道旁隐约可见赤泥的影子,但江玄之并未停留,寻梦只好闷声跟着,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略微空旷之地,山木环绕,满地赤色,寻梦欣喜道:“总算到了。” 江玄之凝视着地上的横七竖八的纹路,吩咐道:“刀拿来。” 寻梦不明所以,依言递上了刀,却见他拔出刀鞘里的环首刀,将刀锋卡在纹路里,竟是无比的契合,这地上是环首刀留下的印记? 江玄之环顾四周,又细细查看了几处树干被刀锋划过的痕迹,另有几根削断了的树枝,而他的目光却定在一处十字刻痕处,一把将环首刀插回刀鞘,笃定道:“这里有高手打斗的痕迹,而且这痕迹很新。” 寻梦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环首刀,她本没有随身带刀的习惯,但来了山阳郡,江玄之却将此刀丢给她,让她随身携带,她还道他思虑周全,没想到这刀竟是这样的用处。 不过,也算是......思虑周全。 江玄之遥望着东南方向,日光迎面照来,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淡金色,猎猎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袖袍,仿佛山间的仙人,顷刻将要乘风归去。 寻梦从环首刀的惊愕中走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近处山林重重,远处屋舍层层,并无特殊之处,便问道:“你看什么?” 江玄之不答,偏头道:“下山吧。” 回到驿馆,还没好好喘口气,一袭素色青衫的张相如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子墨,卫长史来了,还......”他欲言又止。 不待他说完,卫光施施然迎了出来,一身淡青色云纹曲裾衬得他面若月华,皎皎生辉,一双眼如云山雾罩般迷蒙温柔,他温文儒雅地拱手道:“江御史——” 江玄之拱手回礼,清清冷冷道:“不知卫长史驾临,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光唇角微扬,两颊压出小小的梨涡,“江御史莫不是要与我在此叙话?” 江玄之摆了摆手,将人引入室内,刚踏进去,他却微微怔了怔,暗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墨衣,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面容轮廓深刻,一双冷眸冒着寒意,让人如坠冰雪里,赫然就是许久不见的蓝羽。 蓝羽见了江玄之也是微微一怔,唇瓣嚅动却欲言又止,那双眸子敛了冷意,仿佛藏了千言万语,此刻却是无法述说。 卫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神情交流,耐人寻味道:“这份大礼,江御史可满意?” 江玄之敛下心头的波澜,不动声色道:“不知卫长史从何处抓的人?” “这人浑身冷冽,杀意毕现,一看便是高手,哪里是我能抓的人?”卫光不紧不慢道,“不过,却不知是何人绑了他,丢在府衙门口,倒叫我们的府吏捡着了。我们本想例行询问几句,奈何此人目露凶光,理也不理人,韩太守便命我将人送来了。” 他顿了顿,又笑得梨涡浅浅:“想必江御史断案无数,定能叫他开口吧?” 江玄之颔首道谢:“如此,便多谢了。” “既然人送到了,我便先走了。”卫光眼角轻瞥,极尽风情地扫过众人,当他的视线落在寻梦身上,寻梦莫名一抖,仿佛掉落一地鸡皮疙瘩,而卫光唇角的笑意越盛,大笑着出了驿馆。 江玄之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双眼眸暗沉如墨,这个卫光话里话外隐隐透着讯息:他知晓蓝羽是他的随从。这样一个人,言谈锋利,行事暧昧,是敌是友尚且让人辨不清,实在太危险了。 张相如替蓝羽松了绑,蓝羽立即俯跪在地,掷地有声道:“属下有负主子所托,甘愿受罚。” 江玄之瞥了一眼他的衣衫,隐有刀割裂的痕迹,想来身上不少伤口,淡淡道:“沐浴,上药,换衣衫。” 寻梦:“......” 更漏过三更,庭院竹枝簌簌作响,窗棂内灯火摇曳,人影浮动。 见人来了,江玄之搁笔道:“说吧。” “主子所料不差,华廷身后确实还有神秘人。”蓝羽一开口就是惊人的消息。 江玄之眉心微动,当日华廷被封为鲁侯,迁居鲁国,他便谎称蓝羽去琅琊郡访友,暗中却派他偷偷跟随华廷一行人,因为他怀疑华廷身后还有人,而他们既然有所勾连,一定还会碰头的。 “你没有看到那人的容貌。”江玄之肯定道。 蓝羽如实答道:“他披着墨色斗篷,身边又有高手跟随,我不敢靠太近。” “华廷死时,你也在现场?” 蓝羽摇摇头:“我赶到时,他已经死了。我本想查看一番,却被府吏逮个正着,情急之下,就......” “那些赤泥是你留下的?”他在微山看到了他留下的十字印记。 “是。”蓝羽解释道,“满城都在追捕......凶犯,属下不便露面,便以赤泥为引,约主子微山一叙,谁知......” “谁知却遭人暗算,捆缚到了府衙前,辗转站在了我的面前。”寥寥数语,江玄之已尽数知悉来龙去脉,只是幕后那人如此折腾,倒是耐人寻味,“你觉得,暗算你的人,会是华家案的杀手吗?” 蓝羽沉吟:“属下不知,但那人功力确实不错。” 江玄之提笔蘸了蘸墨,继续在布帛上勾画,顷刻,一张复杂的脉络图显现了出来,这案子越发扑朔迷离了。 翌日,一场秋雨不期然而至。 驿馆的屋檐下,江玄之静静伫立着,雨滴打在陶色瓦当上,滴答滴答,比宫廷的编钟声还悦耳。他遥望着远处,隔着蒙蒙的雨幕,苍绿的远山与天相接,如一副烟青色的水墨画,朦胧迷幻。 同样朦胧的还有华家一案,让人琢磨不透,如坠迷雾里,却不知这遮云盖山的手在何处。 一柄竹伞在雨中移动,由远及近,到了屋檐下,那人收了伞,轻轻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近前来:“子墨,我调了府里的账本,让人核查了,却有不合理之处,此事我已委婉透露给韩太守,按律,这邓垣怕是有牢狱之灾。” “他家中有重病在床的母亲,能赎刑便让他赎刑吧。”江玄之长睫微动,“那个石金以把柄要挟少府丞,罪名也不轻啊。” 张相如又道:“石金一事,我也一并告知韩太守了。” “恩,毕竟是山阳郡内政务,让他去操心吧。”江玄之道,“那个木香呢?” “尚在查探中。” “或许......你可以让人去楚国查查。”江玄之遥望虚空,道,“还有,你去打探打探,山阳郡官吏中,哪些人与华廷有往来,尤其是有矛盾的。” “诺。”张相如又撑开伞,顷刻便消失在雨幕中。 雨声淅沥,寻梦提着伞走出室内,不待开口,那人清雅的声音传来:“去哪?”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寻梦一跳,这人莫不是脑后长了眼?她颇为郁闷地瞧向他的后脑,瞧了半晌也没瞧出什么,便笑盈盈道:“下雨闲着也是闲着,我去街上走走。” 江玄之转身,平静地看着她,寻梦被他看得颇不自在,生怕他不允准,打着商量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回来。”她的口吻带着讨好的意味,陛下明旨让她听命于江玄之,她好像处处被掣肘了。 江玄之靠近她,接过她手中的伞,而寻梦生怕他抢了她的伞,不让她出去,紧紧抓着不肯松手,江玄之轻笑:“一起去吧,再去拿一把伞过来。” “你也去?”寻梦惊道,江玄之竟有上街的兴致,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江玄之终究拿下了她手中的伞,神秘笑道:“带你去个地方。” 长街上行人鲜少,两把竹伞在雨中移动,江玄之走得极缓,雨滴打在他的长衫上,晕开朵朵深浅不一的花。 寻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耐不住他这悠哉的性子,问道:“已经走了两条街了,还有多远啊?” 江玄之没有回头,淡淡的声音从雨幕传来:“前面便到了。” 不多时,两柄伞停在了一家茶馆前,牌匾上是潇洒飘逸的篆体字“四方茶馆”。 寻梦仰头看着这字迹,颇为眼熟:“这字......是你写的?”她惊讶地望向他,却见他眉目淡淡,似笑非笑,但到底没有说话。 茶馆内人满为患,有喝茶的,亦有听书的,而那说书人竟是个女子。只见那女子生得明眸皓齿,声音清亮,一身素色麻衣遮不住她的明艳风姿,谈笑间闪动着琉璃般的光华。 两人到了柜台前,那掌柜的正低头核算着,甫一抬眼,惊讶道:“江郎君?” 江玄之温雅一笑:“陈掌柜,一别多年,一向可好?” “好......好......”陈掌柜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差与人抱头痛哭了,“江郎君,请......入后堂。” 他激动而热切,江玄之却颇为冷静,神色如常道:“那倒不必了,我们是来喝茶听书的。” 陈掌柜一听,立刻替他腾了个靠窗的位置,又殷切地上了茶点。 前后是插屏,寻梦坐在他的对面,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脸“我等你解惑”的表情。 江玄之轻轻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明明洞悉了她的心思,可那表情却好像在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寻梦憋不住了,主动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陈掌柜的?” 江玄之眸色渐深,隐去一抹笑意,缓缓道:“三年前,我游历天下,路过这家茶馆,当时,陈掌柜的女儿被恶霸缠上,这茶馆几经骚扰,难以经营,我便施以援手......” 寻梦试探道:“施以援手?钱财?” “你觉得对付恶霸,钱财有用?”江玄之挑眉问道,又凝神回忆起来,“隐约记得那人似乎被打残了,逃往外郡不知所踪......” 寻梦:“......”江玄之竟然会动粗,真是难以想象。 台上说书的女子绘声绘色地说着故事,抑扬顿挫,妙趣横生。寻梦凝神细听,大致说的是书生与歌女的凄婉爱情,见江玄之听得津津有味,便问道:“那是陈掌柜的女儿?” 江玄之点头:“恩,她叫陈婉。” 寻梦撇了撇嘴,时隔多年,名字还记得这般清楚。 一场结束,陈婉喝了口茶,又接着第二场,这次说的是女子从军的故事,但台下听客骚动,似乎对这类故事不感兴趣,更有挑事的在破口大骂,场面一时控制不住。 寻梦正要打抱不平,却听得一声杯盏碎裂之声,室内立时静了下来。台上,那素衣女子凛然而立,仰着脖子吼道:“闹什么,不想听的都给我出去。” 寻梦:“......”陈婉竟是这般女子? 江玄之望着寻梦一脸错愕的摸样,似笑非笑道:“那恶霸恍惚是被她打残的,我只是替她善后而已。” 寻梦:“......”陈婉,这名字迷惑了她。 陈婉冷冷地扫了一圈,意外捕捉到江玄之的身影,清了清嗓子:“今日就到这里了。” 一室的听客早被她的气势所惊,怔怔然不说话,连她何时下了台都不知道。 “江郎君。”如玉石般的声音响起,陈婉迎了上来。 江玄之朝她颔首,举起茶壶添了一杯茶,置于桌案一侧,陈婉会意,欢喜地坐了下来。 “陈姑子的故事还是那般有趣。”江玄之夸赞道。 陈婉双手握着他倒的茶,低眉浅笑,一改方才的凶悍模样:“江郎君为何会来山阳郡?” “过来处理一些事。”江玄之饮了一口茶,“今日怎么不见冯都尉?” 陈婉面色一暗,轻声回道:“估摸着有事吧。” “九月十七那日,他在茶馆里吗?” 寻梦闷头喝茶,懒懒地听着他们叙旧,可江玄之这话一出,她便警觉起来,九月十七那是华家案发的日子,莫非江玄之是来查案的? 陈婉却是一愣,不明白他这么关注冯都尉,但依然认真回忆了起来:“那日,他整日都在茶馆里。” “没有记错吗?” 陈婉摇头:“不会错的。那日,他与人大打出手,弄坏了好些东西。” 江玄之轻笑:“争风吃醋吗?” “江郎君......”陈婉急切道,“你明知道我......” “咳——”江玄之轻咳了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轻轻扫向寻梦。 陈婉会意,也默默地盯着寻梦,欲言又止。 两双眼齐齐望来,寻梦心底透亮,他们是嫌她碍眼了,扰了他们私话的雅兴,但她偏偏不做那识趣的人,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迷茫。 江玄之洞察了她的小心思,轻叹:“你去外面等我。” 这是明目张胆将她支走了,她撇了撇嘴,慢吞吞地走出去,当那人放松警惕,又悄悄地折回,躲在他的插屏后,侧耳倾听。 陈婉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心境:“江郎君......我......” “陈姑子,有些人注定与你擦肩而过,等也等不到,有些人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江玄之凉凉道,“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当知晓如何选择。” 陈婉苦笑:“江郎君,或许我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只是你的拒绝。若不能亲口听你说,我总是不愿死心的。” 她早已预知到了这个结果。三年前,他不期然地闯入她的眼,一介布衣,锋芒毕露,他替她开脱了伤人的罪责,两年前,他再度出现在山阳郡,一身锦衣,陪王伴驾,纵然他并无轻视之意,但一向豪迈爽朗的她,竟然自惭形秽了,而如今,眼前这人风华气度更盛,她终究是望而却步了。 那端似乎静了下来,寻梦便向插屏贴了贴,猛然撞上一双沉静的眼,她立即崩直了身子,找个理由替自己开脱:“我......我过来看看......” 江玄之睇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寻梦立即跟上,装模做样的唉声叹气,反复说道:“这个陈姑子可惜了。” 江玄之淡淡道:“有话就说。” “你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欣赏她,可惜她在你面前,自惭形秽,望而却步。” “我欣赏她?”江玄之冷淡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直觉,尤其当你提及她将恶霸打残的时候,你的眼中似有亮光。”寻梦分析道,“而且,你待她不似宋芷容,当初你拒绝宋芷容,直接拿我做借口,今日未必不能如此?可你却特意将我支开,婉言拒绝。” 江玄之沉默了一瞬,道:“你何时有这般敏锐的洞察力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江御史久了,总得有些长进吧。”寻梦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又愁眉苦脸道,“可是,我想不通,你既然欣赏她,为何那般断然地拒绝她?” “只是欣赏她的潇洒恣意罢了。”不仅是欣赏,甚至是羡慕,毕竟那些于他而言,遥不可及。他神色淡淡,话锋忽然一转,郑重道:“其实,我也挺欣赏你的。” 虽是好话,寻梦却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耐不住好奇心:“什么?” 江玄之笑意愈深,平静地吐出一个字:“蠢。” 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