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江玄之断袖的谣言如火折子掉落山林引发的火灾,火势如龙,横贯大山,将青翠的山林烧得寸草不生,而寻梦毫不意外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当日回宫,她独自走在宫中的巷道里,往日热络的宫人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不甚熟悉之人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她耳聪目明,稍一定心便将他们的议论听个七七八八,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默默将江玄之骂个狗血淋头。 回到兰林殿,刘晞尚未回宫,她身心疲惫地倒在床榻上,思着想着竟然睡了过去。这一夜,她睡得不□□稳,因为她梦见了她的外祖父。 若说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非外祖父莫属了。 从小她就喜欢窝在外祖父怀中,听着他年轻时候的英雄事迹,他曾经年少,敢为先锋,一马当先驱逐敌人于城墙之外;他曾经大意,误入狼群,鏖战一夜拼尽气力领着手下逃出生天;他曾经被围困,弹尽粮绝,仍不灭希望熬到援军前来救援。 他是南越将军,一生刀光剑影,却曾年少轻狂,仗剑游历四方,也曾柔情几许,苦苦追求外祖母。他不顾世俗的目光领着心仪女子深夜私奔,奈何情深缘浅,她不幸难产故去,而他遗憾终生。 窗外雷雨交加,室内昏黄的烛光随风闪动着,忽明忽灭。苍老的将军披衣而来,挑了挑灯芯,室内登时大亮。他坐在床榻边,拍着榻上睡不安稳的少女,喃喃道:“梦儿不怕......” 寻梦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在那手掌有节奏的安抚下,沉沉睡了过去。 朝霞似锦,寻梦遥望着天边,迷茫地想着昨夜那个奇怪的梦,心烦意乱地拔剑而起,一股子撼天动地的蓬勃剑势被她徐徐施展开来。这剑招是外祖父所教,干净利落,直捣黄龙,但她总是练不好,因为她的心太小,只容得下凡人的喜怒哀乐,缺少外祖父那种容纳天地苍生的将士豪气。 刘晞一夜未归,寻梦乐得清静。 午后大雨至,她聊赖地翻了翻医书,将麻穴暗自过了一遍,其实身体穴位她大致是清楚的,早在学袖箭之时便下功夫背过,奈何日子久了,只记得几个关键穴位,其他穴位渐渐淡忘了。 夏末初秋,一场大雨悄无声息地驱走了暑气,初秋的凉意渐渐笼上长安,皇城的校场即将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守卫比试。 寻梦打着哈欠姗姗来迟,刚至校场便察觉到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华昌目露鄙夷,故意朗声地含沙射影道:“有些人为了仕途,不惜委身攀附权贵,真是寡廉鲜耻。” 寻梦闭门一日,险些忘了谣言之忧,可怜她含冤受屈无力辩白,只盼着六月飘一场雪,冻冻她这颗愤然而憋屈的心。面对谣言诋毁,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她机智地选择了沉默。 然而,华昌这头蛰伏许久的野兽好不容易找到侮辱寻梦的机会,岂会轻易罢休,当即再接再厉地往她身上泼污水:“有些人夜夜躺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白日里一脸困倦,不知今夕何夕。” “......”说话能含蓄点吗?寻梦恼他言语污秽,更生江玄之的气,他自去断袖自去造谣,何必拖她下水?光脚不怕穿鞋的,名声已经跌落谷底,她也不准备挽救了,无所畏惧地笑道:“你在说我吗?你怎知我是身下那一个?” “......”华昌惊成了个哑风铃,江玄之......才是身下那一个? 寻梦知他会意,冲他挤了挤眼,莫名想仰天大笑,江玄之啊江玄之,你既造谣生事,便不能怪我兴风作浪了。人一旦放开胸怀地没羞没臊,这点捕风捉影的断袖谣言便轻如尘羽了,何况,她一介小女子,根本无需顾忌君子名节。 这插曲并未影响寻梦的心绪,反而令她茅塞顿开,不再被谣言所困扰。 第一场守卫比试是近身搏斗,两人一组,最先制住对手为胜。因这场比试是二选一的淘汰制,选择对手尤为重要,但对手是临时抽签决定的,事先无人知晓。 寻梦抽中的对手是一个宫中守卫,入宫有些年头了,据说那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是个近身搏斗的好手。经左浪指引,她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人,果然是个五大三粗的糙爷们,不由暗叹自己运气不好。 宽阔的校场上,六个比武台轮流上演男子搏斗大戏。还未轮到寻梦上场,她便在一旁观摩旁人的比试,意外看到了华昌的身影。 华昌的武艺不算出众,但他下手极狠,与他对战的守卫畏其狠戾,屡屡避其锋芒,但对战最忌输了气势,任你武艺再强,心生畏惧总归是落了下乘,施展起来不免束手束脚。 毫无疑问,华昌赢了。 寻梦举目看向其他比武台,渐渐发觉贵族子弟的对手大多是武艺平平的守卫,简直不堪一击。她豁然明白抽签大有文章,背后定有位高权重之人在操控,而她显然被摆了一道。江玄之未卜先知,料定她会“运气不好”,暗地里让她研究身体的麻穴。 寻梦遥遥望向判官席,刘贤易端坐中央,同坐之人多为通晓武艺的官员,右手方位坐着左相华廷和卫尉尤武,右手方位坐着江玄之和太尉沈涯,另有几个直接负责裁决的判官。 江玄之漫无目的地扫过校场,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遥望着他的目光,只见那人冲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他微微一愣,回以一个温雅和煦的浅笑。 二人两厢遥望,笑意缱绻,判官席上的旁人见了,却是心思各异。沈涯暗自冷哼,满脸为自家女儿打抱不平的不悦之色。华廷目光如刀,恨不能将此仇敌凌迟而死。尤武暧昧一笑,仿佛亲见了谣言下的风流韵事。刘贤易自然觉察到臣子们的异动,淡淡看了江玄之一眼,便转向比武台了。 比武台上,寻梦长身玉立,淡定地与那身材魁梧的守卫对峙。他迈着厚重的步子,粗壮的手臂抡过来,寻梦抬手一挡,这血肉筑成的手臂仿佛撞上了一截铜壁,切肤的痛感叫嚣着蔓延全身。她不敢贸然与他纠缠,身形一屈从他的腋下绕了过去。 她不动声色地摸着疼痛的手臂,眼见那人反身袭来,再度侧身绕过去。比武台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黝黑魁梧的守卫追着寻梦的身影,明明碰到了却总也抓不住,仿佛在河里摸泥鳅的小孩。而瘦弱的寻梦时不时挑衅那人,却敏捷地躲过他的掌风,好心情地逗着这只巨大的雀鹰。 一圈绕下来,那守卫被耍得晕了头,下盘浮移不稳。寻梦瞅准时机,凝聚全身的气力,狠狠扫过那人的腿,这高大的男人终于守不住重心,一头栽倒了。不待他回神反抗,寻梦立刻扭过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当她再度站起来,迎上了判官席上的那道温和的目光,展颜一笑,眼中尽是得意之色,不用麻穴,她仍然可以赢。 江玄之自然明白她得意的缘由,毫不避讳地笑了,温柔而宠溺,仿佛要将某些流言昭告于世。他端起宫人送上来的茶水,放在唇边,神色一定,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 近身搏斗比试结束,寻梦往兰林殿走,思忖着刘晞是否回宫了,那人自休沐日出宫便没影了,估摸着又赖在他三哥那里了。忽然一个宫人匆匆跑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寻守卫,六皇子让您去前边的回廊见他。” 难得“心想事成”,寻梦不疑有他,疾步往前走去,见那人穿着墨色刺绣官袍,奇怪道:“六......”话未落,那人袖袍甩起一阵凉风,将她囫囵圈在臂弯里。 熟悉的清香笼来,竟然是江玄之。她尚未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抑或本能地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拢紧了她的肩,俯在她的耳边低语:“有人在,扶我离开。” 有人在?他们被监视了?寻梦不敢大意,木偶一般往前走,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悄声问道:“去哪?” “兰林殿。”江玄之的嗓音有些哑。 他说话时贴近她的耳,吐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脸颊,痒痒麻麻地让她不自在。她不动声色地向外偏了偏头,走了一阵,又忍不住拿眼偷瞄他。她瞥见了他的侧颜,刚毅的下颚轮廓,白皙无暇的脸颊隐约透着一抹粉色,宛如沾了春雨的桃花瓣,但是,他的薄唇紧抿,眉锋微蹙,似乎在隐忍着痛苦。 步入兰林殿,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在此——左浪。他在庭院中踱步,浑身写满了焦虑,一见来人急切地迎了上来,作势要去关门,却被江玄之拉住了,他有气无力地对寻梦道:“你去关门。” 寻梦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左右张望无人,将大门掩上了。 随后,左浪立即扒在门缝上,偷偷瞄向外间,良久才对江玄之道:“走了。” 江玄之难得不怕脏地扶着庭院里的树干,闭着眼深呼吸,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再睁眼似乎清明了,朝寻梦道:“今日多谢了。” 寻梦自然察觉其中蹊跷,问道:“发生了何事?” “没时间与你解释了。”江玄之脚步匆匆,将迈出院门之际,交待道,“若是陛下问起来,你如实回禀便是。”